“拿來!”那一大團白肉並不理會王純五的說笑。
“你有本事便來拿,”王純五冷冷道。
蠐螬鬼伸出一根肥肥短短的手指,——那手指果真便如蠐螬一般。隻聽“錚”的一聲,一團白光從他的指尖彈出。小畜睜眼細看,隱約看出那團白光其實是一把圓形利刃,滴溜溜在蠐螬鬼的指尖上轉著。蠐螬鬼手指輕彈,那團白光便跳起來,如有靈性一般,“嗖嗖嗖”地在他身上竄動,跟著又是“錚”的一聲,又一團白光從他的指尖彈出,滴溜溜地轉著跳起,落在他身上,依舊如前麵那把一般“嗖嗖嗖”地竄,緊跟著又是“錚”的一聲,……那利刃便這般無休無止地從他的手指尖上彈出,不一會兒,就有百十團的白光,在他身上前後左右地竄動,偶爾相撞,又“叮”地彈開。
王純五縮了縮脖子道:“‘冷月斬’,果然好嚇人!”
蠐螬鬼身上肥肉一顫,便有一把冷月斬“唰”地向王純五射去,王純五側身避開,那冷月斬繞了個圈,又回到蠐螬鬼身上。
王純五道:“米粒之珠,也放光華!”
蠐螬鬼並不出聲,忽地周身肥肉一陣亂顫,所有的冷月斬同時從他身上彈起,向王純五射去。有些冷月斬是直射,有些是繞了個彎攻擊王純五的側麵,有些更從背後偷襲,還有一些相互碰撞、交叉、超越……隻見到無數銀白光華如蛇、如練、如龍,刹那間把王純五裹纏住,那耀眼光芒,竟令月光也黯淡了。
王純五騰身躍起,避開從後麵襲來的冷月斬,腳下一踢,身子便如一隻黑色圓球般向後飄去。冷月斬雖然極為迅疾,但一時間竟追不上王純五。隻見到那些銀色光練交錯纏結,緊跟著王純五,一起一落,愈飛愈遠,漸漸隻看到一個光點,在江麵上跳動,忽的眼睛一眨,就再尋不見了。
蠐螬鬼身上的肥肉隻是亂顫,慢慢由白而紅,由紅而紫,由紫而青,待到那些肥肉重又變得雪白的時候,王純五也回到了船上,冷月斬卻已無影無蹤,隻王純五手上握著一把。
“蠐螬鬼,”王純五笑嘻嘻地道,“也不知你這一身肥肉魚愛不愛吃?”
蠐螬鬼臉色微變,騰騰騰後退。——直到這時,小畜才發現他還長著兩條又粗又短的腿。
王純五身形一動,已用冷月斬從蠐螬鬼的胸腹處割下一大塊肉來,他一腳把那塊肉踢入水中。不知為何,蠐螬鬼被割下了一大塊肉後,竟無法動彈了,他癱坐在甲板上,回頭望著船下黑沉沉的水麵,臉色灰敗。
王純五道:“你想跳下去麼?不要急,我讓你慢慢地下。”他一抬手,又從蠐螬鬼身上割下一大塊肉。蠐螬鬼再忍不住,慘叫起來。
王純五卻是不為所動,他好整以暇地從蠐螬鬼身上割肉,每割一塊,都要絮叨一番,似乎是在品評肉的好壞。蠐螬鬼開始還能厲聲慘叫,漸漸就隻能低聲呻吟了,逐漸連呻吟聲也沒有了,隻在血泊中橫躺著,雖已被剮得隻剩下骨架,但手腳卻仍在不由自主地顫動。
王純五低頭看看自己的道袍,微笑道:“還好,沒髒了我的袍子。”他抬腳把蠐螬鬼的骨架踢入水中,把冷月斬也扔了,尋了個幹淨處盤腿坐下,閉目念起往生咒來。
天色微明時,江邊來了個著朱衫的婦人。
“王純五,你在船上麼?”那婦人喚道。
王純五緩緩站起,走到船邊,應道:“縷仙兒,連你也想要‘死神之頭’?”
縷仙兒道:“憑什麼你王純五能要,我縷仙兒就不能要?”
王純五大聲道:“那你來取啊!”
縷仙兒道:“你欺我過不去麼?”
王純五並不出聲。縷仙兒伸手入懷,掏出一個梨般大的赤球來。王純五看了,冷笑一聲道:“你當我怕你的赤縷珠麼?”
縷仙兒手一甩,便從那赤縷珠裏甩出一根火紅的線來,那線愈來愈長,波浪般湧過來,“啪”地打在船舷上,登時木屑紛飛,竟將舷牆抽去了數尺。王純五退了一步,依舊是冷笑著。那根紅線退了回去,一轉眼又湧了過來,“唰”地一聲,把一根桅杆從當中劈成兩半。桅杆“吱吱呀呀”倒入水中,濺起丈餘高的浪花,把船也帶得斜了。王純五笑道:“臭婆娘,你從哪裏偷來月老的紅線,不老老實實做媒去,倒來這裏殺人。”縷仙兒罵道:“原來臭道士也曉得害怕!”紅線又是波翻浪湧般過來,“嘭”地一聲,在船側捅出一個大洞,水汩汩而入,那船漸漸沉了下去。王純五看船上是呆不住了,待紅線又抽過來,趁它將退而未退時,翻掌抓住線頭,借著縷仙兒的力道,隨著紅線,飄飄悠悠地,落在江岸上。
縷仙兒身上朱衫被初升的太陽一照,直晃人眼。她戴了高高一摞銀項圈,把她的脖頸抻得比尋常人長了三倍有餘,令她乍看去頗似一隻紅羽的鷺。
王純五雙腳落地,手中攥著線頭道:“臭婆娘,你這紅球,借給道爺玩玩如何?”縷仙兒卻是有些心慌,手一甩,想把紅線從王純五手中甩脫,沒想到王純五卻如紙做的一般,隨著那紅線飄了起來,縷仙兒愈發慌了,又是用勁一甩,王純五卻飄得更高了,這情形倒不似兩人在生死相搏了,卻似縷仙兒在放紙鳶,隻是那“紙鳶”,不是紙做的,卻是人做的。
隻聽得王純五在天上唱道:“天和樹色靄蒼蒼,霞重嵐深路渺茫。雲實滿山無鳥雀,水聲沿澗有笙簧。碧沙洞裏乾坤別,紅樹枝前日月長。願得花間有人出,免令仙犬吠王郎。”那歌聲尖細如鐵絲,在江麵上曲折回旋,刺人心魄。
他唱的是曹唐的遊仙詩《劉阮洞中遇仙子》,詠的是劉晨、阮肇天台山遇仙之事,隻是卻把詩末的“劉郎”改成了“王郎”。
一曲唱罷,他從天上倏然而下,右手一伸,在縷仙兒脖子上“叮叮叮”地彈過去,登時把她的銀項圈全都彈斷。縷仙兒的脖子隻有嬰兒手臂般粗細,沒了銀項圈支撐,頭顱立時軟塌下來。縷仙兒手忙腳亂,把赤縷珠一扔,抬起雙手去扶自己的頭。王純五“哈哈”大笑,欺近前來,伸手把縷仙兒的雙臂捏斷。縷仙兒被自己的頭帶得向後倒去,她雙腿亂蹬,想站起身來,卻站不起。“臭道士,你不得好死!”縷仙兒厲聲罵道。
王純五低頭看著縷仙兒,笑眯眯道:“那赤縷珠,我就卻之不恭啦!”縷仙兒大怒,抬腿向王純五踢去,王純五皺了皺眉,順手把縷仙兒雙腿也捏折了,又道:“道爺本要一走了之,但是想到你要躺在這兒慢慢死去,又有些兒於心不忍,不如給你一個痛快。”他蹲下,右手緩緩向縷仙兒的脖子伸去。縷仙兒瞪大了雙眼,看著王純五那隻生滿黑毛的手愈來愈近,終於觸到了自己的頸項……
“喀喇”一聲,王純五把縷仙兒的脖子捏斷了,站起來甩了甩手。
天已大亮,江岸上生滿茂密的青草。王純五四下望了望,放開腳步,向下遊走去。
日午時分,小畜隨著王純五來到一個大村鎮旁,遠遠聽到村子裏鼓樂齊鳴,又看見祠堂上香煙繚繞,便撇了王純五,進村去探看。隻見祠堂大殿裏,兀兀然蹲著一隻大老鼠,正是丁財旺。它身前堆著許多腐臭屍首,又還有人正陸陸續續地扛了屍首進來。丁財旺眼也不斜一下,兩隻前爪各拿著一根手臂,啃得正歡。祠堂院子裏黑壓壓跪了一大片人,個個睜大了雙眼,瞪著丁財旺屁眼兒看。忽然丁財旺打了個飽嗝,“噗”地一聲,屙出一顆珍珠來,在大殿裏骨碌碌地轉。——原來它本不喜吃珠寶玉石,但偶爾吃得急了,也難免誤吃了一些進肚裏去,老不消化,積存了許多在裏頭。那群人看見珍珠,都哄然一聲,搶了進去,推推搡搡,拳打腳踢,最後是一個大漢搶到了,塞進懷裏。眾人看了,又都出了大殿,乖乖地跪在院中,等著丁財旺再屙珠寶出來。
小畜正想喚丁財旺一道出去,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一聲巨響,便如打了個霹靂一般。他抬頭望天,卻是晴空萬裏,沒一絲兒要下雨的意思。小畜正在疑惑,跟著又傳來了一聲,這回愈發響了,震得他耳朵裏“嗡嗡”直鬧。他轉身跑出祠堂,向江邊衝去。祠堂裏那群人,卻依舊動也不動地瞪著丁財旺的屁眼,——他們發財心切,便是天塌了,也別想讓他們轉一轉眼珠子。
江岸上,王純五與一個矮子相對而立。小畜跑近了看時,那矮子原來便是草庵裏的那個老者,他身材枯幹,高不及三尺,卻拄著一根丈餘長的狼牙棒。王純五手中則拿著一個盾形兵刃,盾麵上生著許多鐵齒。
王純五額上青筋微露,森然道:“你,便是千利休?”
那矮子並不答話。
王純五又道:“那麼說,這便是大名鼎鼎的‘枯寂之牙’了?”
千利休抬了抬嘴角,單手擎起狼牙棒,橫在身前。
小畜看到許多氣泡從水底冒了出來,噗噗作響,突然之間,江水沸騰了,白色的蒸汽從江麵上升起,如野馬,如塵埃。
千利休低吼一聲,雙手將狼牙棒高舉過頭,向王純五衝去。
咣——嗡嗡嗡……
王純五退了兩步,道:“‘枯寂之牙’雖然厲害,我的‘雷震擋’卻正是它的克星。”
江水在陷落,露出龜裂的河床。千利休始終不做聲,隻是一次又一次地朝著王純五當頭砸下。他雖然比王純五矮了許多,但看那氣勢,卻仿佛比王純五高出許多一般。王純五一步步後退,用雷震擋抵禦千利休的攻擊,他的麵色漸漸轉青,似乎有些力不從心,而千利休依舊如木石之人般地攻擊、攻擊、攻擊……
但是在小畜的耳中,那“咣——嗡嗡嗡……”的聲音卻漸漸小了,消失了,似乎整個世界的聲音也都消失了。江岸的草尖上幾隻蝴蝶在飛,但江裏卻已沒有了水,龜裂的河床上布滿魚的骷髏。
王純五已經跪在了地上,他勉強把雷震擋舉在頭頂,抵擋千利休的枯寂之牙。終於到了最後一擊的時候,雷震擋無聲地碎裂,“別殺我——”,王純五哀號道。
千利休停住了。
“我給你‘死神之頭’,”王純五伸手入懷,掏出了赤縷珠。
千利休似乎有些奇怪,——“死神之頭”怎麼會是這樣?便是此時,那紅線如蛇般從珠子裏竄了出來,纏住了千利休的頸項。千利休的眼睛驚恐地睜大了,他扔掉枯寂之牙,想掙脫紅線的糾纏,但紅線迅速地收緊了,千利休的眼珠凸了出來,舌頭伸出口外,還沒等他弄清究竟是怎麼回事,紅線便已將他勒死了。
王純五呼呼地喘著氣,重新將赤縷珠收入懷中。
而小畜則被一陣水花潑濺聲驚醒。他轉頭,看見一群野鴨子正在飛起,它們在波光粼粼的江麵上鼓動雙翼奔跑,留下一條長長的白色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