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頭者小畜(1 / 3)

小畜用鼻子搜尋白骨,他的鼻子能嗅到白骨的味,——一種甜甜的腥腥的味道。小畜十歲,小畜一直都是十歲。小畜隻有一隻手,他的右手斷了,被一把刀一刀砍斷了。小畜左手握一把用秋天的枯草葉子做成的刀,他用這把刀殺人,——不過其實他很少殺人。

小畜有一個夥伴,叫丁財旺,丁財旺不會說話,因為丁財旺是一隻老鼠,一隻大象那麼大的老鼠。

每個夜晚,小畜和丁財旺都外出搜尋那顆骷髏頭。他們在亂墳崗子裏亂翻,把白骨翻得漫山遍野,像剛下過一場淒慘怪異的大雪。小畜找到了無數個骷髏頭,有的大得像老虎的頭,有的小得像兔子的頭,可是沒有一個,是他想要的頭。

小畜最早是在一個亂墳崗子裏遇上丁財旺的,那時小畜像往常一樣,鑽進墳墓裏翻死人骨頭,他聽到咯吱咯吱的聲響。——那是一個大墓,小畜從來沒有在亂墳崗子裏看到過這樣大的墓。他提著刀,貼著墓牆,向墳墓深處走,咯吱咯吱的聲音愈來愈響,他嗅到一股濃烈的腐臭味,突然一個龐大的黑影向他撲過來,小畜揚手一刀,刀劈在肉上,血濺出來,濺在小畜的臉上,腥臭難聞。小畜甩一甩頭把臉上的血甩去,那黑影又撲了過來,小畜又是一刀劈去,黑影“吱吱”叫著,退縮了。

小畜看到黑暗裏閃出一雙綠眼,拳頭那麼大,陰冷,絕望。他們一直對峙到天明,光從墳墓的入口照進來,小畜才知道自己的對手居然是一隻老鼠,一隻巨大的老鼠。

小畜把奄奄一息的老鼠拖出墳墓,在它的傷口上敷上草藥。等它活過來,小畜就給它起名叫丁財旺,因為它不僅喜歡吃死人的肉,更喜歡吃死人的陪葬品,不管是布帛竹冊瓦罐,還是石斧鐵劍銅鼎,它都照吃不誤。

“如果你做盜墓賊,一定會發財的,”小畜說。

丁財旺點點頭。

“如今你就叫丁財旺了,你是我的奴隸,”小畜拍了拍丁財旺的腦門說,——他的刀插在背上。

丁財旺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後來他們就一直一前一後地出去,丁財旺幫小畜把墳墓拱翻,然後小畜伸手去撥拉那些白骨。丁財旺總是喜歡去拱那些巨大的墓,因為那些墓裏有更多的陪葬品,而小畜卻喜歡去翻那些亂墳崗子,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他要找的東西隻會出現在亂墳崗子裏。

他們總是在一起的,除非小畜要到人多的地方去。

丁財旺不能去人多的地方,它甚至不應該被人看到。人們看到丁財旺,一開始總是落荒而逃,然後,就會有成百上千的人,拿著刀劍長矛,或者菜刀木棍釘耙,追殺上來,到那時,就輪到小畜和丁財旺落荒而逃了。

但他們更多的是夜晚出現,這是可以理解的,挖人祖墳的事總是夜裏做起來比較方便。

有時小畜會異乎尋常的在白天活動,丁財旺知道這是小畜要到人煙密集處去打探消息。它會和小畜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不能再往前走了,它會停下來,看小畜隻有一隻手的背影愈來愈遠。

小畜是去尋找城市裏的白骨,他能嗅到白骨的味,隔著好遠,他就能嗅到,那腥腥的甜甜的味道,像波斯的大胡子商人吃的奇怪的奶酪。

在城市裏小畜總是貼著牆根走,走在牆的陰影裏。他習慣於靠近那些老房子,那些古井,那些巍峨的宮殿,那些幽深的寺院……因為他總是能在這樣的地方發現白骨,有時甚至是比亂墳崗子裏的白骨還多得多的白骨。

他發現了太多太多城市的隱密:懸梁自盡的女子,自相殘殺的兄弟,被活活拋入古井的宮娥,還有被人鄙棄的賣淫的尼姑和道姑……到了夜裏,他就和丁財旺在城市的街道上徜徉,闖入蛛網橫生的老房,搜尋那些藏在牆壁夾層裏的經年的骷髏,跳入黑沉沉的古井,摸索那早已腐爛的屍體,躡手躡腳地潛入皇宮內院,從龍床下拖出一根根白瘮瘮的骨頭,翻過寺院的高牆,挖出那被埋在牡丹花樹下的曾經的美豔……

但他們一直沒有找到他們想要找到的東西。他們找了多少年呢?沒有人算過,他們隻找到別的東西,太多太多的別的東西,殘酷、冷漠、虛偽、奸詐……但他們卻找不到他們想要的東西。

那天夜裏他們遇上了橘逸勢。那時他們還不知道橘逸勢的名字,那時他們正在一個墳墓裏亂翻。那個墳被丁財旺全拱開了,小畜正在墳坑裏一根根地察看那些白骨,丁財旺在旁邊捧著一把生了鏽的鐵劍拚命地啃,像啃一根死人的大腿。突然丁財旺把那根已啃了一半的鐵劍一扔,向墳坑裏縮去,一雙綠眼驚懼地看著墳坑上方。這時小畜才發覺月光被遮住了,有人立在墳坑邊上,小畜抬頭,看到一個瘦瘦高高的著白衣的男子。月光是從他後麵照下來的,小畜看不清那個男子的麵目,但他能感覺到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冷意。男子默默地看著丁財旺,丁財旺開始發抖,但男子轉身離去了。小畜躍出墳坑,去追那個男子,他對他產生了好奇心。但他跑出了一段後,覺得有些異樣,回頭看,才發現丁財旺沒有跟上來,他朝丁財旺招了招手,丁財旺從墳坑裏探出半個腦袋搖了搖,——它被橘逸勢的古怪和冰冷嚇壞了。

橘逸勢的白色身影向西北方奔去,小畜跟了上去。一直跑到拂曉時分,橘逸勢在一座小山腳下停住了,他整了整衣衫,放緩腳步向山上走去。天漸漸亮了,小畜看到一條生滿青苔的石頭的小徑,蜿蜒曲折,引他們來到山頂上一個草庵前。

草庵裏什麼也沒有,光禿禿的地上,坐著一個矮小枯幹的老人。老人的聲音也是枯幹的,而橘逸勢的聲音卻清冷得像春天的冰。小畜聽不懂他們說的什麼,他們說得好像鳥語,也可能是某個遙遠國度的語言。然後橘逸勢走出了草庵。小畜猶豫了好一陣,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該繼續跟著橘逸勢還是該留下來探察這個老人,但他還是跟上了橘逸勢,大概,畢竟還是跟著橘逸勢比較有趣。

在陽光下,小畜能夠更清楚地看清橘逸勢的容貌。他雖然瘦,但仍不失為一個俊美的男子,惟一讓小畜驚訝的是他的手,——他的手那樣瘦,那樣長,那樣柔弱,那樣蒼白,簡直不像是一個男子的手,甚至也不是女子的手,那雙手比女子的手更柔若無骨,似乎是水做的,但又隱隱透出一些讓人害怕的東西,小畜想,或許用鳥爪來形容,會更貼切一些。

橘逸勢順著原路回去,日落時分,來到了一座道觀前。他敲開山門,觀內的道士正在晚課,傳來悠揚的頌經聲。開門的是一個小道童。

“我找王純五,”橘逸勢垂手立在山門外,對那小道童說。

“這裏沒有叫王純五的道長。”

“我找王純五,”橘逸勢向前跨出了一步,十指微張。

小畜清清楚楚地看見他的手指,——他的拇指有三個指節,而其餘的八根手指,每根都有四個指節,這就使他的手指看起來非常的長。

“這裏沒有王純五,”小道童向後退了一步。

小畜看到橘逸勢的手迅速變得蒼白,變得透明,於是指骨和掌骨都露了出來。橘逸勢手握成拳,收於腰側,然後左手一拳擊出。頌經聲消失了,道童消失了,山門也消失了。橘逸勢往裏走,步入大殿,“王純五,快出來!”他喊道。

觀主從人群裏走出來,“這裏沒有王純五。”

橘逸勢看也不看他,右拳無聲擊出,於是觀主也消失了,橘逸勢身周方圓數尺的道士也都消失了,還有他拳鋒所指的香案和三清像,也消失了。

橘逸勢不再呼喊,他一拳一拳擊出,於是道士消失,道觀消失,所有的一切都在消失,連天和地也消失了,小畜發現自己和橘逸勢仿佛是站在虛空裏。

到了最後,隻剩下一個道士,站在橘逸勢的對麵。

“你就是來自扶桑島的空寂拳高手橘逸勢?”那個道士五短身材,大腹便便,滿麵虯髯,暴眼環睛,長相極為粗豪,嗓音卻是極尖極細。

小畜隱隱嗅到一絲白骨的味道,但這味道很快就消散了,然後他嗅到一絲蜂蜜的味道,他有些驚訝。

“不錯。”橘逸勢微微點頭。

“你還有一位師兄,叫千利休。”

“不錯。”

“你找我何事?”

“我來找‘死神之頭’。”

“你的空寂拳使得還有點意思,不過,想奪‘死神之頭’,還差得遠!”

“哼!”橘逸勢似乎不相信王純五能抵擋得了自己的空寂拳。

“你何不出手試試。”

橘逸勢就出手了。他雙拳輪番擊出,同時腳下一步步向王純五靠近。王純五卻是形若無事。橘逸勢擊出五拳後,已有些膽怯,腳下略慢了慢,這時王純五忽地深吸了口氣,張開大嘴,向著橘逸勢長嘯起來。開始小畜聽不到任何聲音,似乎王純五是一個啞巴,但橘逸勢的臉色變了,他不再出拳,一步步後退,於是嘯聲倏然而起,起初如蟲唱,如蛙鳴,漸漸如鬆濤,如龍吟,到了最後,竟如驚雷滾動,如海潮呼嘯。而那些消失了的東西——蒼天,大地,死去的道士,坍塌的道觀……,也都重新出現。

而橘逸勢卻消失了,他在王純五的嘯聲裏消失了,就像他從來不曾存在過。

小畜也退得遠遠的,——他不是受不了王純五的嘯聲,而是受不了王純五的口臭。他聽到山後有人在喧嘩,便爬上山頂去看,隻見山麓上丁財旺正落荒而逃,後麵幾百山民鼓噪著窮追不舍。丁財旺雖是身軀龐大,跑起來卻頗迅疾,一轉眼就竄過山側去了,小畜竟沒來得及喚它。隻聽得後麵的山民呼喊道:“快追!快追!”“那麼大一隻老鼠,夠咱們吃個把月!”“曬幹了做肉脯,真是味美無比。”“比人肉還好吃哪!”……

小畜正待去追,卻聽到山下又有響動,回轉身去看,隻見王純五正踞坐在道觀的廢墟上,他身前數丈處,立著一個黑衣人。

“我家主人請道長去敘一敘,”黑衣人拱手道。

王純五冷笑幾聲,隨著那個黑衣人,向東南方向行去。

月亮升起時,他們來到了江邊。一艘巨大的三桅帆船泊在江心,黑衣人側身拱了拱手,道:“我家主人便在那艘船上。”王純五又是一聲冷笑,抬腳跨入江中。風從江麵上直吹過來,把王純五的道袍吹得貼在身上,更顯出他肚子的奇大無比。他卻不沉下去,反倒在江麵上四平八穩地踱起方步來,每逢一個浪頭打過來,他便隨著那個浪頭向後退去,但不知如何地一跨,卻又變成向前去了,仿佛那浪頭其實是在助他行走一般。不一會兒,他便來到了船下,伸手在船舷上一拍,已一個跟頭翻到了船上。

“蠐螬鬼,”他喊道,“你也想要‘死神之頭’麼?”

船上黑沉沉的無人回應。王純五大大咧咧地走到前麵甲板上,隻見一大團白花花的肉堆在那兒,王純五笑了起來,道:“蠐螬鬼,你比以前又瘦了點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