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綠野苑裏來了一個人,白衣烏帽,臉上沒有眼耳口鼻,隻是一片瑩白如玉。
阿難陀在他身前幾丈處,結跏趺坐,低眉順目,口中喃喃念著經。
那人終究是退走了。
阿難陀緩緩睜開眼,他眼裏閃著黃光,竟如落日鎔金一般炫目。
八月,李漠已能拄著拐杖,到綠野池邊去看荷花。
這使他想起家鄉的小湖,一樣的平靜,一樣的綠。
但家鄉的小湖邊長的是相思樹和苦楝樹,而這裏,池邊長的是榆樹和槐樹。
他從安南來,一個越族少年。
他和他的哥哥一起來到長安。哥哥李涼以為憑著滿腹詩書,能一舉中第,“一日看盡長安花”,卻不想名落孫山,淹蹇不得誌,兄弟倆隻能靠李漠作挽郎掙到的錢為生。李漠始終不能忘記他第一次唱挽歌時的情景,人們把他當成了一條狗,他第一次從地上把錢撿起,十個銅子兒,他心裏全是屈辱和憤恨,但他還是一個銅子兒一個銅子兒地把錢撿起了,一個銅子兒能買三個雞蛋,吃的,這比什麼都重要。在安南時,他跳月唱山歌,練出了一副好嗓子,他唱的挽歌能讓心腸最硬的人心碎,流下痛苦的淚水。漸漸他能掙到更多的錢,但不久之後,李涼不知如何攀上了一門權貴,進了國子監讀書,花銷大增,李漠作挽郎掙到的錢,他幾天就花完了,李漠不得已,隻能偷偷作了刺客。
長安少年作刺客乃是傳統,早在漢代時就有,每次行動前設赤白黑三種彈丸,使各人摸取,拿到赤丸的去殺武吏,拿到黑丸的去殺文吏,拿到白丸的為行動中死去的同夥辦喪。因此盧照鄰詩有“挾彈飛鷹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橋西”的句子。詩中說得浪漫而輕鬆,似乎作刺客是一件很隨便的事,但其中的危險和艱辛,早令李漠心力交瘁。
而現在,竟連刺客也作不成了,他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
出了綠野苑,他竟尋不出一個立錐之處。
但綠野苑又還能呆多久呢?
八月十五月圓之夜,孟湄拜完月,讓四兒用食盒提了一桌精致酒菜到李漠房中去。
她對李漠說,李漠就要走了,她要陪李漠醉一次。
李漠看四兒亦在房中,便點了點頭。
孟湄臉上立時便似開了一朵花一般的嬌豔。
她讓李漠喝酒。那酒清洌香醇,李漠啜一口下去,隻覺肚裏一陣涼,但漸漸又有一絲絲溫軟浮上來,像一個女子十指蔥蔥,在李漠肚上柔柔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暖。
這便是斷腸醪。
長安有歌謠說:“不畏斬玉刀,唯畏斷腸醪。”
相傳,在極西之地,有一小國。國中有一極美女子,愛上了一個年輕男子,經了許多磨難,終於兩情相悅,便要結為夫妻。卻不想突然來了戰爭,男子參軍去打仗,卻在高山上凍死了,埋在千古不化的冰川裏。女子那個哭呀!他釀了男子最愛喝的酒,裝在罐子裏,去找。但如何能找到,而她自己,亦被凍死在山上。千百年後,商旅從冰雪中挖出一罐酒來,清洌香醇,味美無比,但卻有一奇怪處,女子喝下無事,男子喝了卻須立時睡下,而且睡時還需他的情人守著,一邊守,一邊還得幫他翻身,否則,一個時辰之後,那男子便要腸斷而死。人們說,這是因為酒中混入了女子淚水的緣故,——本來,哪個男子,飲了女子的淚水,能不斷腸呢?
喝到半酣時,孟湄把四兒支走,取出阮鹹來,邊彈邊唱:“若耶溪旁采蓮女,笑隔荷花共人語。日照新妝水底明,風飄香袂空中舉。岸上誰家遊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楊。紫騮嘶入落花去,見此躊躕空斷腸。”
卻是李白的《采蓮曲》。
唱到“斷腸”二字,孟湄的淚水忍不住流下來,她索性棄了阮鹹,踩著如霜月色,翩然起舞,舞到癡時,她一件件將身上羅衣解下,一邊解,那淚水就一邊簌簌地落。
她本愛極了李漠,又喝了酒,想到李漠就要走了,竟把女孩兒家的羞澀都丟在了一邊,隻想著在今夜便將自己的身子給了李漠,把自己的心給了李漠,以後就算是立時死了,也是值得。
李漠看著孟湄,忽地想起那日在清明渠邊小廟裏看到的地獄變圖,那個女子,落入了孤獨地獄,被凍在冰裏,臉上淒苦,卻又媚得如乍開的蓮。
他輕輕把孟湄摟入懷中,把頭抵在她胸上,“嗚嗚”哭起來。
三更時,李漠終究醉了,倒在榻上,沉沉睡去。
孟湄冰著一張臉,穿上衣服,走出去,把門鎖上。
四兒一直在外邊等著,見孟湄出來,怯怯跟在孟湄身後,想不通孟湄怎麼就把門鎖上了。難道愛極了一個人,又得不到他,就一定要把這人殺死麼?如果是我,就盼著他能一生一世開開心心地活著,那才好呢?
孟湄上了床,把紗帳放下,看滿室清輝,又如何睡得下。
漸漸就哭起來,隻是噎著聲,但淚水卻忍不住,不單是沾濕了枕頭,就連涼簟上,亦是淚痕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