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他停下了,張大了嘴,驚愕地看著身邊的白衣人。

隻見白衣人的麵皮,漸漸變黑,同時又幻出眉毛胡子,眼耳口鼻來。

“裴大人,怎麼是你?”

“不錯,”裴度和善地笑著,“是我。”

他右手不疾不徐伸出,“噗”地插入李涼的胸膛。

李漠一驚,向前跨出一步,又彈出五顆鐵丸。

這一次鐵丸去勢更疾,竟穿透了裴度的胸口,“哧哧”鑽入院牆中。

裴度的身上現出了五個透明窟窿,但他隻是笑笑,那五個窟窿,也漸漸閉合,隻在白衣上,留下前後十個小洞。

這是什麼詭異的武功?

李漠茫然看著裴度,心中絕望,他任彈弓從手中落下,無奈地笑了笑。

裴度並未出手,但那無形無影無聲無息的一擊,卻將李漠震得向後飛去。

李漠像一口破布袋般落在地上,覺得胸腹間仿佛空了一塊。天迅速黑了,像有什麼人,“砰”地一聲,把烏黑沉重的棺材蓋子合上,傳來“錚錚”的敲釘聲,然後是泥土雨點一般灑落,挽郎淒涼寂寞地唱:“蒿裏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人們悄聲說著話,似乎怕驚醒棺材中的人,最後,終於什麼聲音也沒有了,沒有了,隻有永恒不變的黑暗、孤寂與冰涼。

裴度垂手站在李漠身旁,臉上又變回原來那瑩白如玉的模樣。

街鼓猛然震響,如雷霆萬鈞。

這鼓聲要響三千槌,要響到黑暗降臨大地,才會平息。

在“隆隆”的鼓聲裏,孟湄騎著桃花駒,衝進了國子監。

她不待馬匹停穩,就翻身躍下,一邊跑入夫子廟,一邊高聲喊著:“李漠,李漠,你在這裏嗎?我已經把他殺……。”

她猛地停下,像是有一個人,硬生生地把她的聲音扯斷。

然後,是她聲嘶力竭的哭喊:“是你把他殺了?是你把他殺了。是你把他殺了!”

這哭喊聲一聲比一聲尖利,一聲比一聲絕望。

她衝上前去,一手扯住裴度的頭發,一手在裴度臉上拚命地挖著,仿佛李漠的命就藏在裴度的臉中,隻要她挖得足夠深,李漠就能活轉過來。

“放了她!”

裴度輕輕把孟湄推過一邊,轉身。

院中,阿難陀肅然而立,眼中的黃光,映著落日,益發炫目。

裴度心中一驚。自從十年前阿難陀來到長安,裴度就開始注意他了。雖然阿難陀從未出過手,但裴度卻一直在小心翼翼地避免與他正麵衝突。

李漠逃出性命,躲在綠野苑中,他早已知道,卻因為忌憚阿難陀高深莫測的武功,不敢下手。

但此刻,已是避無可避。裴度深深吸了口氣,將他修行了數十年的大明相道發揮到了極致,四周空氣翻滾,如煮沸了的湯水。

然後,卻忽地靜了,那鬼魅般的一擊,向阿難陀襲去。

但這一擊卻如春雨落於江湖,秋花飄於深穀,了無影響。

裴度從未遇到過如此情形,阿難陀的胸腹間,竟是如枯井般的靜寂,但又並非朽木死灰,生氣全無,在阿難陀的身軀內,仿佛有一個寂靜寥闊的世界,大海潮漲潮落,明月無語當空。

裴度傾盡全力,再出一擊,但阿難陀竟是笑了笑,仿佛是在笑裴度的可憐與可歎。

裴度退了一步,又退一步,再退一步,忽然萬念俱灰,恨不得立時死去,不,立時死去仍是不夠,他隻恨自己為何要倒這世上來,要做這一切事,要生,要死,要行走,要呼吸。他抬眼看著阿難陀,眼中卻空空如也。

阿難陀合掌胸前,道:“阿彌陀佛,檀越請回吧!”

裴度大叫一聲,衝出了夫子廟,轉眼無影無蹤。

但腹中的絞痛卻又一陣一陣地翻上來,阿難陀緩緩坐在地上,抬眼去尋孟湄。

孟湄慢慢地挪過來,跪在阿難陀身前,抬手輕撫阿難陀皺紋密布的臉。

“他死了,”阿難陀低聲道,“我還是遲了。”

孟湄的心中卻是一片茫然,一個男人死了,另一個男人,也要死去,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一些什麼。

“你為什麼要喝那酒?”她輕輕地問。

“你要我死,”阿難陀拚命從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來,“我便死。”

“什麼?”鼓聲隆隆,孟湄竟是聽不清阿難陀究竟說了一些什麼。

“什麼?”

“什麼?!”

“什麼?!!”

……

但阿難陀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了。

鼓忽地停了。

好像少了什麼一樣。

死一樣的靜裏,誰在唱著《薤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人死一去何時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