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時抬起半個身,看桌上沙漏,終究還是跳下床,一陣小碎步走到李漠房前,剛開了門,就“哇”地哭出聲來。她蹲在李漠床前,摟著他,親著他,把他的身子翻過來,又翻過去,隻怕李漠真就這麼死了。
她直守到天色大亮,知道酒都已化了,又怕李漠醒來看見自己,才出去。
李漠卻是睡到日頭西斜了才醒。
他收拾了一個小包裹,去跟孟湄告別。
孟湄隻是淡淡的,李漠隻當她已想通,並不在意。
李漠跟孟湄說,他要到洛陽去,聽說那邊唱挽歌錢多。
孟湄點點頭,心裏卻想,到洛陽去,那就更見不著了。
李漠說,那十吊錢,他總會想法還的。
孟湄聽了就一酸,都這時候了,他還念著那十吊錢。
李漠轉身出去,孤伶伶地,卻就不回一下頭。
孟湄並不看他,把一條絲手絹在手指上繞啊繞,心裏酸楚莫名。
“走,”她對四兒說,“到大薦福寺去。”
我要殺了他,我也要讓他喝斷腸醪,我要讓他死了,她默默念著。
那時李漠就會要我了。
國子監在務本坊西。
務本坊東門出去,是平康坊,西門出去,是興道坊,大薦福寺便在興道坊內,興道坊西南,則是通化坊。
務本坊西門外,相傳是鬼市,風雨曛晦之夜,常有喧聚聲傳出,其中有枯柴精,乃是賣幹柴的,不知為何,不好好賣柴,倒常吟詩:
“六街鼓絕行人歇,九衢茫茫空有月。”
便有另一鬼和道:
“九衢生人何勞勞,長安土盡槐根高。”
至於後來那個又是什麼鬼,便不得而知了。
以前,李漠隻在夜裏來過國子監,把錢給了李涼,就走。
李涼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有一個唱挽歌的弟弟。上元節那一夜,他卻是去告訴李涼,這個月竟沒掙到錢。李涼本就不喜他當著這麼多人的麵來尋自己,又聽到沒錢,一怒之下,便抽了一鞭在他臉上。
李漠卻從未想過這一鞭實在是抽得毫無道理,在他看來,哥哥要錢用,他作弟弟的就該拚了命去掙。
他自己又何嚐不是想著,有朝一日李涼中了舉,他就能熬出頭,不用再提心吊膽過日子。
但李涼這一次竟沒生氣。他把李漠領到國子監夫子廟院中,說這裏比較僻靜,方便說話。
李漠說自己要去洛陽了,長安已呆不下去。
李涼愣了一下,讓李漠等著,他去買些酒菜,和李漠喝一頓,算是餞行。
外麵市聲喧嘩,但國子監內卻是靜極。
一輪通紅落日掛在夫子廟金碧輝煌的屋脊上,卻全無暖意。
李涼回來了,手裏沒酒菜,卻帶回了一個人。
身材瘦小,著一身白衣,眉眼遮在一頂鬥笠裏,看不清。
李漠退了一步,他覺出這人身上冷冷的殺意。
李涼柔聲道:“兄弟,我把你的事跟裴大人說了。”
“是嗎?”李漠又退了一步,盯著那白衣人看,他的彈弓藏在腰間,他緩緩伸了伸右手五指。
“裴大人說,隻要你跟著這位先生回去,他絕不會難為你。”
李漠卻在想,自己有沒有機會出手呢?
他曾在神策軍校場上,於瞬息之間,用三十六顆鐵丸,把“天下太平”四個大字,彈在校場西牆上,贏得滿場采聲。
但神策軍並不要他,因為他不過是一個來自安南的越族少年。
於是他作了挽郎,作了刺客。
李涼卻不出聲了,連他亦已感覺到氣氛不對。
他們所立之處,有幾棵數百年的老鬆,正當盛夏,老鬆上結滿了青綠的鬆球。
李漠靜靜等著。
一顆鬆球從樹上落下,李漠卻仿佛是出了神,他等這顆鬆球落下,已等了好久了,他等著那一瞬間,在鬆球即將砸到那白衣人的鬥笠上,又尚未砸到之時,他出手了。
他向後躍了一步,同時彈出了五顆烏黑的鐵丸。
“卜”的一聲,鬆球砸在了鬥笠上,跳了一下,又落在夫子廟大院的青磚地上,沿著磚縫滾著,最後停在了一棵老鬆虯曲的根旁。
而那五顆鐵丸,亦同時打在了白衣人的臉上,深深陷了進去。
白衣人卻不倒,他緩緩將鬥笠摘下,露出臉來,瑩白如玉,卻沒有眼耳口鼻,隻有五個烏黑的洞。
他抬起右手,在臉上一抹,一張臉竟變得平滑如鏡,而那五顆鐵丸,則落入了他的手掌中。
李漠驚訝地看著。
那五顆鐵丸,漸漸幻去了,仿佛本就不曾存在過。
李涼直到此刻才回過神來,喊道:“兄弟,你幹什麼?”
李漠冷冷道:“他要把我們殺了。”
李涼急道:“怎麼會?裴大人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