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都沒有錯,可是我沒有殺他,他是自己跳樓的。
然而這樣的辯駁並不能輕易為警方所信。刺目的燈光讓我痛苦而眩暈,我用一隻手狠狠捏住剛才割開的傷口,以痛止痛。
【4】
警察將一張照片推到我麵前,照片裏麵是個笑得十分燦爛的花季女孩。我認出是慧源中學的那個初三女生,她來微視眼科那天是我在那裏上班的第十天。
印象裏她是一個開朗活潑的女孩子,眼眼很大,但因為高度近視目光有些微滯緩,一副厚重的大眼鏡壓在鼻梁上,拿著傳單進門就親熱地喊我姐姐。
她說,姐姐你真是好人。她才十五歲,八百度的近視又有輕微沙眼。戴不了隱形眼鏡。尚在發育階段更做不了激光矯正近視。就算能,一下子六七千的手術費用父母也不一定舍得給。但微視眼科肯為她做,且是免費的。
“姐姐我太幸運了!”她一邊填著表格一邊不斷抬頭跟我說話,“在宿舍樓下撿到這張傳單時我怎麼都不敢相信,以為就像那些郵購減肥藥的假廣告一樣是騙人的,不過最後還是忍不住發郵件報了名,沒想到我真的破選中,傳單上說你們每次隻做三例免費手術的,我太幸運了!”
我笑笑,沒有說話,電話裏通知她來做手術時對她所講的話都是何微仕事先擬好的說辭。我看一眼她填寫的病曆表,手術目的那一欄寫得很長。
她叫魯曉,是學習委員,半年前和班裏的小體委陳偉戀愛了。但是每一次浪漫要升級成熱吻時,她那副厚鏡片就出來作惺,滑在鼻梁上要麼碰到對方鼻子要麼讓他不自覺笑出來,氣氛頓時被破壞。
“我一定要徹底拋棄這副礙手礙腳的眼鏡!”她用力寫。
我翻看過以前的病例,大多是從家長那裏拿不來手術費自己偷偷跑來報名的學生。有的是為將來求職所需,對於國防生和空乘來說近視是一大障礙。有的是純粹為了愛美。像她這樣俏皮的手術目的還真是讓我印象深刻。
手術完畢何微仕將她從隔間裏扶出來時她還微微側著臉對旁邊的人說:“姐姐我說話算話的,一定替你保守秘密,不然那些亂開天價手術費的大醫院要來找你麻煩了。”
我站在她身前笑,看來戴著眼罩的她把何微仕錯當成我了。把她扶進電梯後。我按何微仕所說將那瓶紅色眼藥水放在她手心裏,囑咐她到了樓下就可以摘下眼罩。每天五次滴一個月之後就可以永遠不再近視,一切事物將清晰得空前絕後。
是的,空前絕後。
“其實她這麼小年紀,做這個手術很不好,將來有可能反彈。甚至引發其他眼部疾病吧?”她走後我小心地問何微仕,盡管我的專業是藥理學,但這樣的常識多少也還是懂的,何況知道要來麵試。我之前特意了解了許多。
他笑笑,“那麼,多大的年紀做好呢?”
我愣了下,原來他本身竟對這項科技手段持著抵觸反對的態度。所謂近視。是因為角膜變形,前表麵變得比原來更凸出。或者眼球的前後徑變長,導致外界光線不能準確彙聚在眼底所致。就像幕布偏離了應在的位置,放到更遠的後麵,導致投影儀與幕布之間的距離變長,於是投影在上麵的像變得模糊不清。
而現在最為常用的激光治療方式——準分子角膜原位磨鑲術。也就是LASIK,其原理是將鼓凸的角膜削平。激光變成一把微小而精準的刀,把那層透明如水晶樣的柔軟物質切下一層弧形的小蓋子。再把剩下部分削去萬分之幾毫米的厚度,最後把蓋子蓋回去。讓它們重新生長到一起。
這讓人聯想到時下很是流行的一種藝術——微雕,藝術家在一隻纖細筆芯上雕琢出花鳥魚蟲,甚至是鏤空的亭台樓閣。何微仕就是一個微雕藝術家,隻是,他所雕刻的,是人的角膜。
所有做過手術的人都說不疼,然而那確實是一把無形的刀在身體上極度脆弱的器官裏揮霍橫行了一遭。變形並沒有被矯正。隻是削足適履地讓角膜的厚度適應了變形後的新的弧度。眼睛裏除了原來的變形又多了一道傷口,這是以毒攻毒病上加病。
那麼,哪個年紀做會好呢?
“用眼不知珍惜而近視本來就是錯,又以這種方式傷害自己。錯上加錯。”何微仕的表情難得冰冷,“其實這手術與那些接骨增高的整形手段有什麼區別呢?不珍惜健康的人,不配擁有生命。”
他這話,讓我心悸了好久。
【5】
“這小姑娘現在還躺在醫院裏。雙目失明。”坐在我對麵的警察把我從回憶裏拉出來。
我點點頭,那個報道我看過。那時我便從報紙的照片上認出了她,因為同樣有過自殺的經曆而為她惋惜,但我所有的反應也不過是長歎一聲,對於一麵之緣的人我的冷漠並不稀奇。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是這世界上最脆弱的東西,為誰掛慮都是傻。當然我沒有也不想有任何懷疑猜測。
“她比劉好幸運一點,總算活著。”顯然。警方已經將劉好的死與之前的一係列自殺事件聯係到一起了。
“她很堅強,現在已經開始說話了,這是她交給我們的。”我翻開警察丟過來的粉色日記本,慢慢進入到她手術後的世界。
“真的要謝謝那位醫生姐姐,今天已經不用戴眼鏡了。我和陳偉約在後操場見,他詫異地盯著我,說我的眼睛很好看,像兩穎水晶,還問我沙眼戴隱形會不會很難受。我隻是笑,什麼都沒告訴他,我會保守秘密絕不對任何人講起,即使是他。”
“連續滴了一個星期的紅藥水,周圍的一切越來越清晰,我能看到同桌臉上細細的汗毛。能從最後一排看清講台上老師手裏參考書的名字,甚至,我能從教宣的窗戶直接讓目光穿越操場,到達對麵實驗樓的窗口裏。準確念出黑板上的字。我的眼睛像一台自動調焦的望遠鏡哇。”
“英語老師把我的英語作文退了回來,她說她本來就老花眼,要戴著眼鏡眯著眼給我們批改作業,我寫的字比螞蟻還小,讓她怎麼批閱。真是怪了,她一定是嫌我上次英語測驗沒有拿第一故意找我茬兒。
放學後我和陳偉在老地方見。我想要偷偷親一下他的臉頰,就嬉笑著靠過去。卻看到一大片黃色的皮膚撲進瞳孔,巨大的像一片沙漠。枯井一樣的毛孔火山一樣的痘痘……我嚇到了,尖叫了一聲猛地推開他。
陳偉也被我嚇住,看我拚命揉眼睛。抓住我的手說:‘難受就不要再戴隱形眼鏡了,你的大眼睛很漂亮,多厚的鏡片都遮擋不住的。’
我心裏暖暖的感動。可仍有些擔憂:我這副望遠鏡一樣的眼睛好像調焦功能失靈了。”
“已經一個月了,一小瓶紅藥水滴完了,本來以為堅持用藥就可以慢慢恢複,但我好像盲目樂觀了。眼睛好累,再也不想睜開了,上課下課我都隻能趴在桌子上閉目養神。
英語師太過來敲我的桌角,我抬起頭,不自覺驚叫起來,陽光好刺目,巨大的灰塵在光線裏浮動,像太空裏行星爆炸後四散開的碎片。還有無數細菌,它們都是形態奇特的龐然大物,張牙舞爪就要朝我的眼球撲過來,我大叫著甩動著頭。
一雙手用力壓在我頭上試圖按住我,我卻從眼縫裏看到粗大如荊棘的衣服纖維。荊棘被編織成一張涼席,縫隙裏有幾攤陳年的汙漬。有蠕蟲弓著身體一下下爬動,我意識到這涼席其實是英語師太爬滿蟲子的衣服……
再也受不了眼前的世界,我拚命掙脫那隻手,閉緊眼咬著牙衝出了教室。”
“幾天沒有睡了。每每閉上眼。腦子裏便湧起白天見過的畫麵,眼前的世界陌生得可怕,一切都被誇張地放大了。路邊那些沒有公德心的人隨地吐的痰裏有蟲子在爬動,行人路過,蟲子隨著氣流飛起來,抓住了行人的衣服爭搶著向他的麵部爬去,密密麻麻的一群在他的發絲間穿行,在他的耳朵裏進出。最後才找到入口一般齊齊湧進他的嘴巴和鼻孔,那鼻孔,像一座藏汙納垢的山洞。
而那腳步匆匆的行人,對這一切毫無所知。
誰又會知道呢。我情願自己從來都沒有看到這微觀世界裏發生的一切!
已經團得要發瘋了,我用透明膠將眼睛粘了起來,然而透明膠靠近眼睛的那一刻我還是看到它上麵附著了無數的大蟲,爬動蠕動飄動……忽然覺得自己的臉上手上都癢起來,每一寸皮膚上都爬滿了蟲子……
我要瘋了。我不想要這雙眼睛了!”
“我躲在教學樓的角落裏,試圖打電話去微視眼科,靠近著嘴巴的手機屏幕上上百隻大蟲蠕動著就要進入我的嘴巴、鼻孔。它們似乎一刻不停地動著。我迅速捂緊了口鼻。死死合著眼忍受著滿世界裏擁擠而龐大的生物,然而,一整個白天電話都無人接聽。那個好心的醫生姐姐,你能不能教教我,
我已經兩天沒有吃飯,身體軟塌塌的沒有一點力氣,我決定無論如何要飽飽吃一頓。積攢點力量親自去1940一趟。
我的步子是跌跌撞撞的,食堂還沒開飯。但是可以單點炒菜。麻婆豆腐蓋飯端上來時我的胃裏開始劇烈地翻湧。眼前這根本不是食物1黏稠的醬紅色豆腐湯像一條被汙染的河,從前生物課本上見過的細菌成了這河流裏飲水洗澡的‘河馬’與‘丈象’……它們是活的,它們迅速地活著,吞噬,排泄。繁殖,死亡。這一盤菜就是一個動物園,一個生態係統,一個世界,我從前吃進去的都是這樣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