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開桌子跑出去,風裏吹來小舟一樣的葉片,我驚懼著大喊一聲,不管不顧地任它撞在額頭上。不痛,但是心已經跳得快要精疲力竭。好像小時候媽媽帶我去看的4D電影,屏幕裏衝出來的那些巨大蝙蝠和怪獸那樣立體逼真,似乎就在眼前。明明知道那是假的,但仍會被嚇到,心髒狂跳驚叫連連。

而現在,我活在一場沒有終結的4D電影裏。

我想我的眼睛已經失去控製了,它變成了一隻高倍顯微鏡。身邊所有物體都被無限放大。空氣水食物,到處是避無可避的恐怖景象。我不能吃飯不能入睡,甚至不想呼吸,那麼。我是不是隻有死去,或者,舍棄這雙眼睛……”

最後這一頁日記她寫得很長,但字極小,好像用一根汗毛蘸著墨水寫的一般,我拿著警察遞過來的放大鏡艱難看完,心中忽而懼怕。何微仕。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他在這些人的眼睛上做了什麼?

【6】

對麵的警察看著我,麵色冷峻,“其實,我們剛剛發現一個線索,最近自殺的十三個人,包括魯曉和劉好,他們唯一的共同點是。都曾是近視眼。但自殺時都沒有戴眼鏡。”他把一打照片放到我麵前,讓我辨認,的確,這些人都來過微視眼科,全部由我親自接待。

然而,讓我更加懼怕的並不是隱藏在激光治療近視與一係列自殺事件之間的必然關聯,而是,從始至終,患者與警察都不知道何微仕的存在,暴露在外麵的人,隻有我。

接待患者的是我,將他們眼睛消毒後安置到手術椅上的人是我,而後戴著口罩隔著手術儀器出現的才是何微仕。送患者離開時他故意讓他們戴著眼罩,連最後的醫囑都由我來說。我以為是他內向不善言談,豈料,這一開始就是個精心謀劃過的圈套。

他是不存在的,他隻存在於我的狡辯裏。誰都不會信。

“明晶同學。我現在唯一不能理解的是。你做這些事究竟是為了什麼?”警察的語氣帶著憤恨,可我也很想知道。何微仕做這些究竟為了什麼,不收分文,還花錢雇了我這個替罪羔羊,害死這麼多無辜學生於他又會有什麼好處?

“不過,我想我們已經得到答案了。”警察說著丟過來幾張打印好的文稿。那是我的學期論文,但也不完全是我的。之前確實想要偷懶。想借著兼職的機會順便寫下眼科方麵的藥物機理,但何微仕對於這方麵把守很嚴,加之我的虛榮心理,總想在他麵前保持一份聰慧達理的形象。於是也不便多問。最後也不過在網上找了許多沒署名的雜論,東拚西湊。

然而,此刻,我的論文題目已然變成——《激光重塑角膜結構的可能性》。

“你是醫大的學生,好學是件好事,但為了研究走火入魔卻不能再拿學習當做借口。你害死這麼多人,和當年希特勒的細菌試驗有什麼分別?!”

他控訴著我。我猜若我不是個女生。他一定會壓製不住衝動給我幾拳。然而我的視野卻忽而開闊了些許,頓時明白何微仕他究競為了什麼。

我再沒試圖辯駁,淡然沉默著。我想起他說不珍惜健康的人,不配擁有生命。

“警官,我認罪。”我的話讓所有人有一刻愣怔,是不是順利得讓人懷疑?

真是奇怪,隻有主動承認他們才反而懷疑這背後是否還有更複雜的隱情。而於我也同樣。也隻有讓自己退無可退的這一刻我才會空前渴望活著,渴望清白。那麼,我的認罪是值得的。不意識到即將失去便不會覺醒。那麼做替罪羔羊也還要感激他。

一年前我的家庭遭遇變故,父母雙亡,男友也離我而去。從此我要在悲痛中自謀生路,也因此我對獎學金的需要很迫切。但規則早已經變了,並不是足夠努力達到足夠好的成績就可以得到相當的回報。那些家長在附屬醫院做醫生或領導的學生們,輕而易舉又莫名其妙地將我打敗。

我覺得力不從心,甚至,生無可戀。

我選擇了自殺。最後被同宿舍的人發現而未遂。我的左邊手腕有一道疤,深刻而醜陋。活過來之後我戀上了這種切膚之痛,每每不如意。就這樣一刀切下去,痛快淋漓。

不珍惜健康的人,不配擁有生命。他說的對。

【7】

雖然我已主動認罪,但那十三個人都是自殺。法院隻能以故意傷害罪起訴。而劉好的死。因為他的同學大多證明他近段時間精神極度不穩定。一度有自殺傾向,所以尚不能以謀殺將我定罪。

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條,致人死亡或者以特別殘忍手段致人重傷造成嚴重殘疾的,處以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或者死刑。

我被判入獄十五年,法庭上坐滿啼哭嘶號的家長,他們定有上前撕裂我的衝動。我垂下頭,忽然覺得輕鬆。

獄中生活十分簡單。有時候恍惚,其實這樣的簡單才是我真正向往的,不必為了名利追逐奔波無所不用其極,不再有攀比,所有人的衣服鞋襪都是一樣的,所有人的餐飯與作息都是類似的,甚至發型,都整齊劃一。這樣卑微而平等。

下半年的時候我收到一封信,信十分沉厚,除了僅有一頁的信紙還附帶一篇幾十頁長的學術論文。己發表於英國雜誌《自然》,這本世界級醫學生物學學術期刊上。我知道,很早以前沃森和克裏克便是在此公開了他們的DNA雙螺旋模型。

論文的題目是《論激光重塑角膜結構的可能性》。裏麵講到理論可能性與實際操作的過程,一共有十六位臨床病患為研究對象,從理論到實踐論述極其清晰深刻,甚至將患者角膜重塑後所看到的世界也描述得形象精準。

在原理那一章裏他寫到

我們有仿生學,可以將生物身體上的機能原理轉換為科技產物。為人類所用,譬如由蒼蠅的複眼而來的“蠅眼透鏡”,由烏賊而來的魚雷誘餌。由蝙蝠而來的雷達。那麼,這一次的探索,我將反其道而行,將已經存在的科技產物轉換到人類身上。

光學顯微鏡是由目鏡和物鏡的配合來達到成百上千乃至萬倍的放大效果。理論上重塑角膜結構也可以達到。角膜被激光刀切割下來一片凸形蓋子之後,將剩下部分蝕刻成目鏡。將蓋子蝕刻成物鏡,重置回去便形成一套顯微鏡。

以下幾頁都是這一副“角膜物鏡”與“目鏡”需要達到的相關參數。他說:人體的神奇遠比科技產物要迷人得多,臨床的結果是,在琢刻參數達到最優狀態時可以得到遠超電子顯微鏡的放大效果。

“激光這一把刀。雕琢著人類的心靈之窗。既然想要用這種方式傷害上天賦予的肉體。不如傷害得更加徹底:既然已經決定要作這樣的犧牲,不如讓這犧牲更有意義。”他在引言裏寫這樣一句話。下麵一行論文第一作者處寫著:何微仕。很欣慰,我在第二作者那一欄裏找到了“明晶”這個名字。

何微仕憑借這篇論文獲得英國桑德蘭大學博士學位和多個醫學界至高獎項。我沒有計算獎金的數目,我知道他最在乎的也並不是這個。

但是,細算下來,怎麼會有十六個臨床實驗病患呢?莫非除了已死的十三人,束遂的魯曉和後來的劉好。還有一個人尚且以強大的毅力與適應能力安好地存活著?那個人,會是誰呢?

他在這個世界上每天又麵對著怎樣的景象呢?

【8】

魯曉來探我時是由一個年紀相仿的男生扶著,我猜那就是她日記裏提到的陳偉,是她做這手術最單純的動力和原因,幸而事情至此他仍肯陪在身邊不離不棄。

她坐在玻璃窗的對麵緩緩摘下墨鏡,我第一次看清那一對凹陷進去的眼眶,四周是粉紅色的疤,像圍繞著眼眶的一圈吸血爬蟲。

她說,“姐姐,我來隻是想告訴你我已經不那麼恨你了。”

看著她起身走遠我忽然心痛,這個幾個月前活潑俏皮的花季少女或許再也擺脫不掉那些景象了,即便她已經沒有了雙眼。

拿著那頁薄薄的信紙坐在擁擠但井然有序的牢房地麵上,我想起何微仕,想起他那雙水晶樣的眼睛,他就像《電鋸驚魂》中的貝爾,用這樣危險的遊戲考驗我,教我在絕境裏覺醒,置之死地而後生。

然而他或許不會相信,我能夠這樣坦然接受懲罰並不是多麼大徹大悟,我隻是願意為他,做任何事。那一句“我認罪”可以換得他的自由清白和一身成就,我已經足夠安慰。雖然,他最初的設想裏也不過將我當做應受懲罰的棋子。

何微仕在信裏寫,“其實,那些額頭相抵吃著熱餛飩的日子,真是讓人懷念。”

我流下淚來。他親手寫就的書信密密麻麻一整頁,字跡硬朗幹練,卻那麼小,我用了放大鏡看得眼睛酸澀。信封裏最後抖落出的是一副眼鏡,我駭然。也終於明白他那句話中所包含的深意——“既然想要用這種方式傷害上天賦予的肉體,不如傷害得更加徹底;既然已經決定要做這樣的犧牲,不如讓這犧牲更有意義。”這句話。是給那些自殺者,也是給他自己。

記憶裏閃過細小片段。初見時他那副金絲邊的眼鏡躍入腦海,他一直戴著那副眼鏡,我曾玩笑,“你醫得了別人的眼睛。卻摘不掉自己的眼鏡'”他淺笑不置可否。如今,他終於摘下這副眼鏡。在十五個人身上練習實驗之後,他用自己作最後的總結。

“更加徹底”的傷害是死亡。“更有意義”的犧牲是進獻科學。那第十六個人。是他自己。

那麼何微仕,你能夠以這樣的雙眼存活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