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得這樣直接而明了,寶釵臉上不由浮現出一絲尷尬,卻也隻是一閃而過,唇角吐出的話語,依舊端莊殷切:“妙玉師傅說這話,未免就見外了,難道沒有事,我便不能來看師傅,與師傅敘舊麼?”
“若是旁人說這些話,必定真心誠意,”妙玉唇角的笑意轉淡,聲音也沉寂下來,“但偏偏是寶姑娘,如何能讓人信服?”
其時,她言語鑿鑿,帶著刻意的冷淡和毫不掩飾的抗拒,眸光明亮如星辰,帶著一目了然的澄澈,凝著一絲銳利,仿佛能看透人心一般。
如此冷淡的態度,寶釵心中不由得一刺,幾乎要拂袖而去,但到底還是顧念著薛蟠,免不得忍耐下來,若無其事地道:“其實,我與妙師傅相識的時間也不算短,彼此也有來往,如今妙師傅卻如此疏離,實在讓人傷心,不過話說回來,我搬出大觀園之後,很少來這裏走動,妙師傅生氣,也是在所難免的。”
說著,便向身後的鶯兒擺手,繼而道:“你手上的東西,是我要送給妙師傅的,且拿進靜室,我也好與妙師傅單獨聊一聊。”
妙玉伸手一阻,不為所動:“我素來不愛別人的東西,薛姑娘的好意,還是免了罷。”
斜睨著寶釵,唇角勾勒出一抹浮雲般的淡笑,仿佛風一吹便能散去:“罷了,別的話也不必拉扯了,寶姑娘有事直說罷,不必遮遮掩掩。”
寶釵略微低眉,平複心情,方才道:“罷了,既然妙師傅快人快語,我也不隱瞞了,今兒個我過來,的確是有事情,想與妙師傅商量。”
說著,便向妙玉行近一步,和顏悅色地道:“人常說,少女情懷總是詩,妙師傅雖然身著緇衣,到底還是韶華之齡,難不成竟要在這小小的庵堂,了結一生麼?”
妙玉登時撂下臉來,拂袖道:“素日裏賈府上上下下,都說寶姑娘言談舉止,最是端莊大方,怎麼如今竟在我跟前說起這些話來?我想怎麼過下半生,是我自己的事情,與寶姑娘有關係嗎?”
寶釵也不惱,保持端莊溫和的笑容,婉聲道:“妙師傅何必動怒?我說這些,無非是見妙師傅年紀輕輕,便活得如此沉悶,心中為妙師傅難過,才好心提醒妙師傅一聲,如此而已。”
說著,便看了妙玉一眼,旋即漫聲道:“說起來,妙師傅來京城,已經有許多年了,我一直都想問妙師傅一聲,妙師傅性情清傲,不喜歡繁華熱鬧,為何當初竟肯接賈府的聘書,來櫳翠庵當主持?”
聽了她的話,妙玉微微一愕,眸中閃過幾許怨懟,幾許惆悵,更多的卻是無奈,默了須臾,才道:“我的出身來曆,寶姑娘應是極清楚的,何必明知故問?”
寶釵聽了,頓了半晌,長長地歎了一聲,才道:“我自是知道,妙師傅是大家閨秀出身,因生活所迫,才不得不接受賈府的聘書,到櫳翠庵來當主持,我之所以開口詢問,不過是想提醒妙師傅一聲,但凡是人,都有一顆自傲之心,隻是世事往往不盡如人意,很多時候,最清高自許之人,卻是最沒有法子遠離世俗的,比如當初的林妹妹,何等的目下無塵,何等的淡看榮華,到最後,到底還是屈服於命運,進宮去了,而她進宮,到底是陪伴元妃,還是有別的緣故,但凡是明眼人,都心知肚明。”
妙玉靜靜聽了,滿腹思緒化作良久的默默無聲,挑眉道:“林姑娘答允進宮,這內中緣故,我並不清楚,不過,我知道她並非心慕富貴,必定是有一番苦衷。”
寶釵籠著手,挽發的七寶玲瓏金簪在陽光下發出冷寂的光華,抿唇道:“苦衷不苦衷,暫且不管,我想說的是,妙師傅與林妹妹,同樣出自江南,性情也大致相同,命運自然也不會相差太多。”
妙玉聞言,思前想後,身上無端沁上一抹寒涼入骨的冷意,靜一靜神,才冷笑道:“寶姑娘這話,實在忒可笑了,林姑娘是被自己最相信的親人算計了,我卻是早就遁入空門,與世俗毫無瓜葛,難不成竟也有人要算計我這個佛門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