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酒陳年,均需要如此飲用。文人周劭回憶他們抗戰時期,在慈溪開了壇乾隆二年的酒,開壇後酒隻剩下1/3,顏色變成赤紫,非常濃香,他們也不知道兌酒在裏麵直接就喝了,結果隻喝了一點就大醉,到了第二日方才醒過來。
燒酒此時的表現如何?當時燒酒在承接了元代工藝的基礎上繼續發展,越來越廣泛地被接受並逐漸影響了人們飲酒方式的轉變,汾酒當時已經很流行,當地人稱為火酒,凡是出產酒少的地方,在購買外地燒酒的時候,都會選擇汾酒,當時的甘肅巡撫就記載,市賣之酒,以汾酒為多。
但是,燒酒並沒有動搖黃酒的支配地位。
明清時代的燒酒還隻局限在平民階層的飲用範圍,上流社會的飲酒時尚是喝當地所生產的黃酒,在許多人看來,隻有出身不正的家族的人,才喜歡飲用那種酒精度高的燒酒飲料,以尋求刺激,《清詩鐸》中有“黃酒價貴買論升,白酒價賤買論鬥”的詠唱,正體現了那時黃酒與白酒之間的造價存在巨大的差別。
而且,當時北方民間也並沒有普遍流行燒酒,主要還是低度的民間自釀黃酒很甜,可以當作老少皆宜的日常飲料,並不像燒酒那麼辣。
王賽時認為,燒酒的總產量超過黃酒,以至於成為中國人的主要飲用酒,肯定是康熙以後慢慢發展起來的,一直到清中期才穩固下來。
在明到清中期的漫長時代裏,沒有酒能夠挑戰黃酒的統治地位。雖然別的酒類已經高度豐富化了,當時各種果酒,包括用花果串香來配製的,或者直接參與發酵的花果酒都很流行。明朝的上流社會對葡萄酒的興趣保持了元朝的餘熱,節日集會,饋贈往來仍會出現葡萄酒。在《金瓶梅》小說中,葡萄酒是西門慶及其家人的日常吃酒,這也反映了當時飲用葡萄酒的社會背景。
明朝以後的果酒釀造不限於葡萄酒,果酒的種類已十分豐富,北方有柿酒、西瓜酒、棗酒和梨酒。嶺南地區有著名的荔枝酒。不僅如此,釀酒的方法也多樣化,對含糖量高的水果直接發酵成酒,比如蘋果酒。但在明清南酒與北酒,黃酒與燒酒的對峙中的大時代背景下,花果配置酒卻隻是局限於個別的花果產地,或者飲酒者的個人喜好。
戰亂與白酒的崛起
統治者的愛好很影響下層的接受方式,清朝宮廷很少飲用明朝人愛喝的葡萄酒,中國傳統的添加曲釀造的葡萄酒,到了清代逐漸廢棄,成為絕響。
但是燒酒開始流行,卻並不是由於口味影響,相反,經濟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清初黃河治理,中下遊“束水衝沙”,需要大量秸稈,導致了高粱種植麵積增加。高粱作為食物口感差,但蒸餾出酒的品質卻比其他糧食釀造的更好,酒度也更高。於是釀製燒酒便成了消化這些雜糧最有效的途徑。在清朝乾隆初年嚴禁燒酒時,直督李衛就曾以此為理由上奏:“宣化府地方所產高粱,有味苦者,惟凶年乃以充饑,豐年宜聽其燒酒。”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北京路邊賣燒酒的老人
在黃河治理投入最大的明朝隆慶年間到清朝乾隆中期這200年間,高粱為原料的北方燒酒獲得了巨大發展,有清以後,北方燒酒的產量迅猛增長,燒鍋遍布北方各省。史稱“且通邑大都,車載燒酒販賣者,正不可計數”。在穀食艱難的清朝,禁止燒酒的呼聲和措施始終沒有停止,從清初一直到乾隆年間,官方雖有弛於豐年、禁於歉歲的“燒鍋政策”,但是高粱釀酒已成為很多北方百姓獲取經濟效益的渠道,在高粱豐產的年景裏,有些地方官員會主動上奏朝廷,要求解除酒禁,許百姓燒酒牟利,以充實地方經濟。
北酒中的燒酒的態勢開始超過黃酒,是在清代中葉以後,社會上的飲酒風俗也開始向燒酒全麵傾斜,王賽時認為,其中最主要原因在於:“清中期以後人們的生活水平不斷下降,白酒的飲用經濟價值更合算。”具體講,就是黃酒的酒度低,但價格高,且大量飲用不易醉,因此總的飲酒成本很高。燒酒酒度高,容易入醉,所以飲用成本較之黃酒大為降低。
方苞文章中曾經寫過,黃酒除不耐放、不耐運輸的缺點之外,生產還受時間限製,春夏秋都不可以釀造,而燒酒一年幾乎所有時間都可以釀造,喝燒酒一二兩就醉了的人,喝黃酒要喝幾斤,所以一般的中人之產,“豈能用十倍之資而縱飲?”
與燒酒的擴張相對的,是這一時期的黃酒衰退。清末南北各省農民起義不斷,戰亂四起。紹興黃酒進京的運河線路與南下的陸路交通時常被戰事所阻斷,加之黃酒自身不便於顛簸與長時間存放,使得銷路嚴重受阻。燒酒因便於貯藏和遠途販運,酒業不發達的地區從外地買酒,便多會選擇燒酒。
清中葉之後,戰亂常常令作物收成雪上加霜,這時候,黃酒的釀造原料黍米和糯米為百姓食用尚且不足,是故黃酒產量隨之驟減。高粱不宜食用,釀酒反而能夠為百姓帶來額外的收入。光緒《平遙縣誌》卷一二記載:“晉地黑壞,多宜植秫(高粱)而栃,不可以食。於是民間不得不以歲收所入,燒造為酒,變易銀錢。或遠至直屬,西至秦中,四外發販,稍得潤餘,上完錢糧,下資日用。”
燒酒經過數百年擴張,於是最終在清末達到了產量上的高峰。
從黃酒到燒酒,人們傳統的飲酒習慣也發生了改變,最初,燒酒為國人所抵觸的酒度高這一特性,也逐漸被接納。清人袁枚在《隨園食單》中提道:“既吃燒酒,以狠為佳。……餘謂燒酒者,人中之光棍,縣中之酷吏也,打擂台非光棍不可,除盜賊非酷吏不可,驅風寒,消積滯,非燒酒不可。”由此可見,“以狠為佳”成為清末很多人的飲酒選擇。很多人開始追求燒酒能帶給人的強烈刺激。
中國酒的釀造過程,就是酒精度越來越高的過程,到了清朝,燒酒一直追求高酒度,隨著酒度增高,人們的飲酒量普遍降低。清錢塘人梁紹壬在《兩般秋雨庵隨筆》提及一則飲高度燒酒的趣事:梁某年遊蕭山時,當地友人周鎮祁曾用名為“梨花春”的燒酒招待過他。梁隻飲了一杯,酒杯就被周奪去。周有大酒量,卻也隻飲了兩小杯。梁竟因這一杯酒而沉醉了一整日。梁在文中以古人所謂“千日九醞”比喻這種高酒度的燒酒。據估計,這種酒的度數,不會低於60度。
這一時期,燒酒的重鎮主要集中於北方,北方燒酒又以山西最為興盛,山西汾陽地區的高粱釀酒出現了燒坊數量和產量高峰。李汝珍在其小說《鏡花緣》的第96回中借酒肆粉牌列出55種清代的名酒,將汾酒排在第一。
南方的人們有些還在排斥燒酒,有些人還在宣稱燒酒有毒,比如廣東人屈大均就覺得,飲用燒酒是元人遺毒,燒酒很熱,裏麵火氣太大;與此同時,有趣的事情發生了,廣東人為了降低酒精度,開始往高度燒酒裏兌水,人為處理的低度白酒在中國出現了:一是降度,二是省錢。當時稱之為“和酒”。
不過隨著燒酒的進一步推廣,南方也開始接受燒酒,在某些地區,燒酒將黃酒擠出了市場,例如揚州,清朝末年,經濟衰退,早年流行的各種雪酒、木瓜酒、五加皮、紹興酒,都變成了一種酒:高粱燒。
現代中國與西南酒的機會
民國初始,中國尚無名牌燒酒的概念,就算茅台已經逐漸為人所知,但是大部分人覺得,那隻是一種遙遠的昂貴的酒類,和他們的生活關係甚少。張中行的想法大概代表一般知識人的想法,他在文章中寫道,酒,“隻要入口沒有暴氣,兩杯入肚,能得微醺,就算合格。超過限度,追名牌,用大價錢換取如口那一刹那的所謂香味,實在不值得”。
一般人更是如此。北京的一般百姓,如果喝白幹,買到好的二鍋頭也難,都是挑選山西人經營的大酒缸,酒缸上麵是木蓋,就當桌子使用,幾家老字號的酒好,也就是保證其純,不摻雜鴿糞、紅鞏等強烈物質,摻水大概是難免的。金克木也說,不必拘於什麼酒,任何一種酒喝長遠了,都好,他喝兩種白幹,其中包括汾酒,還有蓮花白、茵露陳、五加皮、紅白玫瑰,喝長遠了,都覺得好。這是白酒尚未行銷全國的時代,也沒有一種名酒可以名重天下,人人皆知,而且渴望喝之的。
不說一般人,就是當時位高權重的官員,對好酒也未必能了解和欣賞。唐魯孫記載,1935年,武漢的綏靖辦主任何雪竹到四川去說降劉湘,身為西南軍閥的劉湘送了他大批的回沙茅台酒,所謂回沙茅台,是全部用上等河沙將發酵的酵池的石縫隙磨平,然後拌上糯米漿保證嚴密。酒發酵後特別沒有火氣,這批酒用陶罐包裝,外麵用桑皮紙封口,帶回武漢後,何雪竹等人是喝慣了江南黃酒的,對這批酒沒有興趣,反而覺得陶罐很土氣,所以一直沒怎麼喝,送給唐魯孫的時候,很多揮發了一半。這是唐魯孫聞名已久的酒,這次喝了個暢快。他欣賞那種醇酣之味。唐魯孫當時屬於民國政府鹽業部門的人,當時四處公幹,可以尋訪民國年間湧現出來的一批好酒,如山西的汾酒、陝西的西鳳、江西的宿遷酒,包括綿竹大曲,都是各有所長的,有各自那種厚重的曲香味。不過眾多酒中,他還是最愛茅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