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智深大鬧五台山。
至於《水滸傳》中明確寫到酒望子上文字的有三處。先看“潯陽樓宋江吟反詩”一回:
正行到一座酒樓前過,仰麵看時,旁邊豎著一根望竿,懸掛著一個青布酒斾子,上寫道:“潯陽江正庫”。雕簷外一麵牌額,上有蘇東坡大書“潯陽樓”三字。宋江來到樓前看時,隻見門邊朱紅華表,柱上兩麵白粉牌,各有五個大字,寫道:“世間無比酒,天下有名樓”。宋江便上樓來,去靠江占一座閣子裏坐了。
這裏青布酒斾子上所寫的“正庫”,關涉到宋代商品酒的經營政策。當時商品酒的生產與銷售,都在官府的嚴格控管之下。官府對民間酒坊的管理,主要是根據釀酒數量抽取稅額。各級官府自己也經辦酒坊,民間則除了釀酒專業戶經營的酒坊,有財力者也可以承包官辦的酒坊。宋代習慣把官辦酒坊叫作酒庫。大的官酒庫,實行生產、銷售一體化,擁有自己的酒樓。據《都城紀勝》,南宋臨安的大和樓、西樓、和樂樓與春風樓,分別隸屬當時東、西、南、北四座官酒庫;而其他官酒庫中的西子庫、中酒庫也各有太平樓與中和樓為其銷售窗口。這種與官酒庫匹配的酒樓,不僅兩宋都城東京與臨安有,全國各大州府也不例外。陸遊在成都府任幕職官,有詩雲“益州官樓酒如海,我來解旗論日買”,可為佐證。
吳自牧的《夢粱錄》指出:“大抵酒肆除官庫、子庫、腳店之外,餘謂之拍戶。”子庫即分店,是相對官酒庫本部酒樓而言的,理所當然,官酒庫本部酒樓就叫作正庫。據董嗣杲《西湖百詠》說,錢塘門西的先得樓,“即錢塘正庫酒樓”,也就是說先得樓是錢塘縣官庫的酒樓。這就有理由推斷:《水滸傳》中宋江醉酒的潯陽樓在江州城內,“正庫”雲雲,表明它是江州官酒庫自營的本部酒樓,而酒保送上來“一樽藍橋風月美酒”,應是江州酒庫的看家名酒。
至於私家開設的大酒樓,北宋則以前文提到的東京樊樓最有名,鬧市區裏“彩樓相對,繡旆相招,掩翳天日”;南宋臨安也有熙春樓等數十家。這些私家大酒樓也都有自己的釀酒坊和品牌酒。例如,東京樊樓的“眉壽”,潘樓的“瓊液”,都是名聞遐邇的。官酒庫有自己的子庫,私家大酒店也有自己的分店,其本部就叫作正店。《東京夢華錄》裏說“在京正店七十二戶”,還列舉了“戴樓門張八家園宅正店”、“李七家正店”等具體店名,《曲洧舊聞》也記載了“中山園子”等十一家東京正店。而《清明上河圖》中最繁華地段畫有一座名叫“孫羊店”的酒樓,招牌上寫著“孫家正店”,隻見樓上賓客滿座,寬敞的後院堆壘著成排的大空酒缸,暗示這家正店釀酒量之大。
由於宋代官私酒樓都自己釀酒,每年迎新酒,就成為盛大的節日。北宋東京一般在中秋節前賣新酒,重新搭起門麵彩樓,花頭望竿上懸掛著錦緞製作的酒旆子,畫上醉仙之類的圖案,市人爭飲,近百家酒樓剛過晌午就“家家無酒,拽下望子”。南宋臨安迎新酒儀式叫作“呈樣”,時間在九月初。那天,各酒樓也都搭起彩樓歡門,十三座官酒庫都各以三丈多長的白布,上寫“××庫選到有名高手酒匠,釀造一色上等醲辣無比高酒,呈中第一”,掛在一根長竹竿上,三五個人扶持著各往教場集中。其後各隨大鼓與樂隊,在數擔新酒樣品後跟隨著雜技百戲等遊藝隊伍。其中最吸引人眼球的當然是那些“庫妓”,她們是最早的名酒形象代言人,濃妝豔抹騎在繡鞍寶勒的馬上,引得“浮浪閑客,隨逐於後”。儀式結束後,再打著布幌子結隊招搖過市。這掛布招牌,不啻是超大的特殊酒招。而風流少年沿途勸酒,遊人隨處品嚐,“追歡買笑,倍於常時”。
無論官酒庫,還是私營大酒樓,都有批發業務,即供各自的子庫和分店(即腳店)取酒分銷。《清明上河圖》裏在虹橋南端的汴河之畔,也畫了一座腳店。店前菱形裝飾物兩側各寫“十千”“腳店”,正門橫額上有“稚酒”兩字,與門前酒望子上所寫的“新酒”相呼應。歡門兩側各有“天之”“美祿”兩字,典出《漢書》“酒者,天之美祿”。據《曲洧舊聞》,名為“美祿”的名酒乃梁宅園子正店的絕活,可以推斷這家腳店與其有著批銷關係。而《東京夢華錄》說:“正酒店戶,見腳店三兩次打酒,便敢借與三五百兩銀器,以至貧下人家就店呼酒,亦用銀器供送。”可知腳店與正店不僅在商品酒上存在著批零業務,連營業用的銀器也都可以向正店借貸。有的腳店經營者,原先往往是正店的夥計。據蘇頌的《魏公譚訓》,有一個姓孫的酒博士(跑堂),主人見他“誠實不欺”,主人借錢給他,“使為腳店”。他恪守忠信,著意營造腳店環境,“置圖畫於壁間,列書史於幾案,為雅戲之具,皆不凡”,引來了大批顧客,後來竟開上了正店,“建樓漸傾中都”。
據孟元老說“腳店賣貴細下酒,迎接中貴飲食”,與正店的高檔消費相比,顯然屬於中檔消費。《水滸傳》中寫到蔣門神霸占的快活林酒店:
早見丁字路口一個大酒店,簷前立著望竿,上麵掛著一個酒望子,寫著四個大字道:“河陽風月”。轉過來看時,門前一帶綠油欄杆,插著兩把銷金旗,每把上五個金字,寫道:“醉裏乾坤大,壺中日月長”。一壁廂肉案、砧頭、操刀的家生,一壁廂蒸作饅頭燒柴的廚灶;去裏麵一字兒擺著三隻大酒缸,半截埋在地裏,缸裏各有大半缸酒。
盡管說是大酒店,卻隻有“五七個當撐的酒保”,似乎應是規模不大的腳店,“河陽風月”應該是與其掛鉤正店釀造的名酒。
至於最底層一級的零售酒店,就叫作拍戶,他們有指定的銷售地界,在批零轉手中獲取點小利潤。這種拍戶銷酒的經營方式,對官酒庫與私營大酒樓擴大酒類產銷,對國家增加酒稅收入,都是大有好處的。據說,宋寧宗時上演過這樣的小品,說臨安府尹總想增加當地的酒稅,自己煮的官庫酒賣完後,就從常州與衢州官庫取酒銷售。有一天,三個官老爺碰麵,按慣例,京尹的地位遠在州守之上,但衢州太守這次不買賬,常守問理由,衢守說:他可是我們屬下的拍戶啊!這個故事形象說明,宋代酒類專賣中拍戶無所不在,其觸角下伸到城鄉的各個角落。
拍戶酒店屬小型酒店,《夢粱錄》說這類酒店“兼賣諸般下酒,食次隨意索喚”,當然屬大眾化消費水平。武鬆醉打蔣門神前,與施恩約定:“出得城去,但遇著一個酒店,便請我吃三碗酒,若無三碗時,便不過望子去,這個喚作無三不過望。”《水滸傳》對這一路上小酒店的描寫道:
飄飄酒旆舞金風,短短蘆簾遮酷日。瓷盆架上,白冷冷滿貯村醪;瓦甕灶前,香噴噴初蒸社醞。未必開樽香十裏,也應隔壁醉三家。
看來,這些酒店與武鬆打虎時景陽岡下那家一樣,應該就是所謂的拍戶店:
當日晌午時分,走得肚中饑渴,望見前麵有一個酒店,挑著一麵招旗在門前,上頭寫著五個字道:“三碗不過岡”。武鬆入到裏麵坐下,把哨棒倚了,叫道:“主人家,快把酒來吃。”隻見店主人把三隻碗,一雙箸,一碟熱菜,放在武鬆麵前,滿滿篩一碗酒來。
這種隨意索喚,正體現出《夢粱錄》所說的特色。至於酒家說“俺家的酒,雖是村酒,卻比老酒的滋味”,說明他也許隻是當地鄉村酒戶的拍戶。這家酒肆的望子頗具特色,令人過目不忘,在鄉村小酒店中還算是比較像樣的。宋代話本《陳巡檢梅嶺失妻記》有幾句讚語專說這種鄉村酒肆:
村前茅舍,莊後竹籬。村醪香透瓷缸,濁酒滿盛瓦甕。架上麻衣,昨日芒郎留下當;酒旆大字,鄉中學究醉時書。
有的鄉村小酒店,酒旆也十分將就,這就是《容齋隨筆》所說的“掛瓶瓢,標帚稈”的方式。楊萬裏在鉛山觀察到“酒家便有江鄉景,綠柳梢頭掛玉瓶”,就是把酒瓶掛上柳梢,替代酒招,通告顧客。而趙蕃在潭州(今湖南長沙)卻見“刻木如瓶粉漬之,掛林聊當酒家旗”,用木頭刻了酒瓶做招徠的廣告。南宋話本《西山一窟鬼》寫道:“正恁地說,則見嶺下一家人家,門前掛著一枝鬆柯兒。王七三官人道:這裏多則買茅柴酒。我們就在這裏買些酒。”《水滸傳》第四回說魯智深隻見“遠遠的杏花深處,市梢盡頭,一家挑出個草帚兒來。智深走到那裏看時,卻是個傍村小酒店”。風雪山神廟一回也有類似描寫,“又行了一回,望見一簇人家,林衝住腳看時,見籬笆中挑著一個草帚兒在露天裏”。這就是草料場老軍指點他的沽酒小店。這種小酒店連像樣的酒望子都不備,以鬆柯、草帚為標識。南宋時,樓鑰出使金國,在河北見到道旁好幾處賣酒的,也都是掘地深闊約三四尺,再壘起土塊以禦風寒,“一瓶貯酒,笤帚為望”。看來,《水滸傳》對酒望子的描寫,有著現實生活的深厚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