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小說交代,其一,閣子在酒樓二樓臨街,方位占據酒樓最佳位置;其二,閣子另有門簾與外界隔開,具有獨立的空間。石秀劫法場,也是在大名府十字路口的酒樓“臨街占個閣兒”,大喝一聲“梁山泊好漢全夥在此”,躍入法場的。
隨著宋代城市經濟的發展與市民生活的繁榮,酒樓茶肆日漸成為各色人等最愛光顧的場所之一。就是名公大臣,也是常客。名臣魯宗道被宋真宗任命為太子的老師,其居家附近有東京著名的仁和酒樓。他經常“易服微行,飲於其中”。一次,真宗急著找他,知道他又在仁和樓飲酒,就問他何故私入酒家,他回答說:我家裏沒有器皿,而酒肆百物具備,賓至如歸。恰有故鄉親友來訪,就去喝一杯。
為了招徠顧客,酒樓的經營者們也不斷在布局上花樣出新,以迎合不同層次顧客的需要,閣兒就是在這種市場背景下應運而生的。《水滸傳》“智取大名府”一回就說到當地翠雲樓,“樓上樓下,有百十處閣子,終朝鼓樂喧天,每日笙歌聒耳”。而西門慶為了收買團頭何九叔,“來到轉角頭一個小酒店裏,坐下在閣兒內”,說明類似陽穀縣的小酒店,都設有閣兒雅座。南宋話本《誌誠張主管》有一段描寫:
張勝看張員外,麵上刺著四字金印,蓬頭垢麵,衣服不整齊。即時邀入酒店裏一個穩便閣兒坐下。張勝問道:“主人緣何如此狼狽?”
西門慶與張勝選擇的這種閣子,比起散座來,說話辦事顯然有較大私密性,故而也叫“穩便閣兒”。
東京的酒樓大都是二三層樓,正門麵臨著大街。其格局一般說來,樓上是閣子,底層是散席。宋代話本《西山一窟鬼》交代了這種布局:
兩個同入酒店裏來,到得樓上,陳幹娘接著。教授便問道:“小娘子在那裏?”幹娘道:“孩兒與錦兒在東閣兒裏坐地。”
《東京夢華錄》描述一家叫作任店的酒樓說:
入其門,一直主廊約百餘步,南北天井兩廊皆小閣子。向晚燈燭熒煌,上下相照。濃妝妓女數百,聚於主廊簷麵上,以待酒客呼喚。
這裏濃妝豔抹的數百妓女,主要是為兩廊密匝匝的小閣子裏的酒客服務的。這種小閣子當然不是任店所獨有,《夢粱錄》對南宋臨安三元樓閣兒的描寫,幾乎是東京任店的翻版:
南北兩廊皆濟楚閣兒,穩便坐席,向晚燈燭熒煌,上下相照。濃妝妓女數十,聚於主廊簷麵上,以待酒客呼喚,望之宛若神仙。
據孟元老和吳自牧的觀察,兩宋都城中等規模的酒肆,“俱有庭院廊廡,排列小小穩便閣兒,吊窗之外,花竹掩映,垂簾下幕,隨意命妓歌唱,雖飲宴達旦,亦無厭怠也”。在簾幕低垂的閣子裏,喚上妓女伴唱賠笑,酒客當然喝得舒心開懷。
據《武林舊事》,熙春樓等臨安一等一的私營酒樓,都有十來個小閣子,其酒器都是銀製的,以華侈而炫耀身價。每座酒樓“各有私名妓數十輩,皆時裝袨服,巧笑爭妍”,以供小閣子裏的酒客隨時點喚。至於官酒庫經營的酒樓,每店設官妓數十人,來頭似乎更大,酒客登樓,就拿著名牌,“點喚侑樽,謂之點花牌”,可以推想其出台費應該不菲。而其中大牌名妓還“深藏邃閣,未易招呼”,大擺其身價。杭州十三座官辦的酒樓,都有自己的“官名角妓”。當地風流紈絝子弟“欲買一笑”,就直接到閣子裏去點花牌,為了隨心所願,必須是“親識妓麵”,又擔心店老板隱瞞推托,有時還必須“以微利啖之”,塞上點小費。
那些大酒樓裏的妓女們,簪花盈頭,笑容滿麵,等待著閣子裏酒客的招邀,時人稱之為“賣客”。另有一種女孩,“不呼自至,歌吟強聒”,討點小錢,人們稱作“擦坐”。還有穿梭於各酒樓茶肆之間吹彈說唱的藝人,當時叫作“趕趁”,類似趕場子。《水滸傳》裏金翠蓮遭鎮關西欺淩,因自小教得些小曲兒,到潘家酒樓趕座子,在閣子裏演唱時哭哭啼啼,就是趕趁的例子。比起這兩種人,那些稱為“賣客”的妓女,主要出入閣子,還不算太丟份。
宋時法度:官營酒樓的應招妓女,隻站著歌唱送酒,“不許私侍寢席”。據《都城紀勝》,私營大酒樓的那些私妓女點喚助酒,也隻是伴坐而已,在閣子裏是賣笑不賣身的。但個別中型酒店,則利用酒閣子做起了皮肉生意,酒色並舉。有一種叫作庵酒店的,就在酒閣內暗藏臥床,有娼妓在內,酒客“可以就歡”。作為標記,這家酒店門口的那盞梔子燈,不論晴雨,上麵總覆蓋著一頂鬥笠。這種酒店在其他城市也有分布,大詩人陸遊退居故裏時,有一次從紹興府郊外夜歸,有詩抒寫觸目的對比:“空垣破灶逃租屋,青帽紅燈賣酒壚。”
為了讓氛圍更為雅致,酒樓老板會在閣子裏“插四季花,掛名人畫,裝點門麵”。生活在金元之際的元好問,曾見太原一家酒肆的閣子裏懸掛著朱熹的手跡,以至於他感慨賦詩說“晦庵詩掛酒家牆”。個別店肆還會特地在閣子裏留一方粉牆讓客人乘興題詩作畫。《水滸傳》三十九回“潯陽樓宋江吟反詩”也可為證:
宋江便上樓來,去靠江占一座閣子裏坐了。獨自一個,一杯兩盞,倚欄暢飲,不覺沉醉。忽然作了一首西江月詞,便喚酒保索借筆硯來。起身觀玩,見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題詠。宋江乘著酒興,磨得墨濃,蘸得筆飽,去那白粉壁上揮毫便寫。
據《宋詩紀事》,有一個無名子曾在杭州太和樓東壁上題詩,洋洋灑灑二十句揄揚酒樓的氣勢規模之宏大與酒肴聲色之精致,最後落到題壁上:
有個酒仙人不識,幅巾大袖豪無敵。
醉後題詩自不知,但見龍蛇滿東壁。
雖然缺乏直接史料,但可以想見,閣子裏的消費水平與散席遠不在同一檔次上。當時,閣子隔音效果還不太理想,以至於金翠蓮的啼哭聲傳到了魯智深喝酒的閣子裏,宋江在東京樊樓也能聽到隔壁閣子裏史進與穆弘的狂言。但閣子畢竟讓酒客享受著更到位的服務,有一個相對獨立的空間。
於是,《水滸傳》經常以此為場景,在這一空間裏,陸虞侯在樊樓計賺林衝,武鬆在獅子樓鬥殺西門慶,宋江在潯陽樓題反詩,柴進在禦街酒樓的閣子裏藥翻了王班直,穿了他的服裝混進了大內。
酒招趣談
《水滸傳》描寫酒招的也不少,第三回就有寫酒招詩雲:“三尺曉垂楊柳外,一竿斜插杏花旁。”南宋學者洪邁有一篇劄記專說《酒肆旗望》:“今都城與郡縣酒務,及凡鬻酒之肆,皆揭大簾於外,以青白布數幅為之,微者隨其高卑小大;村店或掛瓶瓢,標帚稈。”
揆之情理,酒招應該出現在酒店經營後不久。《韓非子》有則寓言,說宋人賣酒,“遇客甚謹,為酒甚美,懸幟甚高”,卻始終賣不出去,找人一問,原來店門口那條猛犬把客人都嚇跑了。這麵懸掛得很高的表幟,大概是文獻記載最早的酒招。其後,文學作品裏涉及酒招的不勝枚舉,最有詩意要數杜牧的那首唐詩:
千裏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
江南四百六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酒招,宋代也叫酒旗、酒幔、酒簾。《東京夢華錄》記汴都酒旗十分壯觀:“街市酒店,彩樓相對,繡旆相招,掩翳天日。”這倒是有詩詞為證的。詞人賀鑄詩雲:“君不見長安兩市多高樓,大書酒旆招貴遊。”而陳允平則在《春遊曲》裏說:“都人歡呼去踏青,馬如遊龍車如水,三三兩兩爭買花,青樓酒旗三百家。”至於一般詩人詞客吟詠酒旗的佳作更是不勝枚舉。柳永在詞裏寫道:“望中酒旆閃閃,一簇煙村,數行霜樹。殘日下,漁人鳴榔歸去。”酒旗在煙村、殘日、霜樹之間閃動,簡直是一幅令人神往的水鄉圖。而周邦彥詞雲“風卷酒幔,寒凝茶煙,又是何鄉”,蔣捷詞說“一片清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楊萬裏詩雲“饑望炊煙眼欲穿,可人最是一青簾”,劉過詩道“一塢鬧紅春欲動,酒簾正在杏花西”,也都勾畫出很優美的畫麵。據《繪事微言》,徽宗設畫院,召試畫家,必截取唐人詩句作為試題,曾以《竹鎖橋邊賣酒家》為題,命應試者作畫。大多數人都在向酒家上下工夫。隻有李唐在橋頭竹林外畫上一席酒簾,大得徽宗讚賞,認為他的構圖最得“鎖”字的意境。
不過,民間一般將酒招稱作酒旆子或酒望子。《水滸傳》中魯智深在渭州與史進、李忠相逢,上潘家酒樓喝酒,隻見“門前挑出望竿,掛著酒斾,漾在空中飄蕩”;寫宋江上江州潯陽樓,仰麵看到的是“一個青布酒斾子”。魯智深在五台山出家,不守戒律下山找酒喝:“行不到三二十步,見一個酒望子,挑出在房簷上。”相對說來,酒望子的叫法更具民俗味。
酒望子的用意當然是招徠酒客。這就是孔平仲《酒簾》詩說的:“百尺風外簾,常時懸高閣,若誇酒味美,聊勸行人酌。”不過,望子上所寫的並不都隻是簡單一個“酒”字。“酒旗猶寫‘天台紅’”,“天台紅”也叫“台紅”,是當時的名酒,據說“天台紅酒須銀杯,清光妙色相發揮”,僧人行海看到的這麵酒簾寫的是酒名。僧人慧暉有詩雲“百尺竿頭氎布巾,上頭題作酒家春”,也是酒旗一種寫法。徐積在山陽(今江蘇淮安)見到有家酒樓則是“一竿橫掛數幅帛,題雲‘酒味如醍醐’”,可謂別出心裁。而據《宋朝事實類苑》記載,福州有一老媼,善釀美酒,士子們常到她那兒喝酒,其中一個說:我能讓你賺大錢。他為這家酒店寫了一個酒招,截取了當時福州知州王逵《酒旗》詩中兩句“下臨廣陌三條闊,斜倚危樓百尺高”,並對她說:“有人問你這兩句詩何人所題,你就說:我常聽到飲酒者喜歡吟誦這兩句,說是酒望子詩,就讓擅長書法的人寫在酒旗上。”借知州的詩做廣告,這老媼“自此酒售數倍”。由此可見,宋代酒望子上的文字,是可以不拘一格,別出心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