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水滸傳》裏的酒文化(1 / 3)

《水滸傳》裏的酒文化

封麵故事

作者:虞雲國

樊樓:酒樓的樣板

《水滸傳》有兩處以樊樓為場景。一是第七回,陸謙為讓高衙內得手林衝娘子,計賺林衝去樊樓吃酒:

當時兩個上到樊樓內,占個閣兒,喚酒保分付,叫取兩瓶上色好酒,希奇果子案酒。

一是七十二回,宋江元宵上東京,刻畫更為細致:

出得李師師門來,穿出小禦街,徑投天漢橋來看鏊山。正打從樊樓前過,聽得樓上笙簧聒耳,鼓樂喧天,燈火凝眸,遊人如蟻。宋江、柴進也上樊樓,尋個閣子坐下,取些酒食肴饌,也在樓上賞燈飲酒。吃不到數杯,隻聽得隔壁閣子內有人作歌。宋江聽得,慌忙過來看時,卻是九紋龍史進、沒遮攔穆弘,在閣子內吃的大醉,口吐狂言。

樊樓是北宋最豪華的酒樓。位於東京宮城東華門外景明坊。大約北宋後期,當時人已經不太明了其得名的來由,想當然以為是酒樓老板的尊姓。以至於《醒世恒言》第十四卷《鬧樊樓多情周勝仙》硬派樊樓店主叫範大郎,用意大概也是“範”“樊”同音。據研究者說,這篇以樊樓為背景的小說也是宋元話本,但說“東京金明池邊,有座酒樓,喚做樊樓”,則是方向性錯誤。金明池在開封外城西郊,而樊樓則在裏城東麵,兩者一東一西,毫不相幹。實際上,樊樓所在地,本是商賈販鬻白礬的集散點。可能原先是礬行的酒樓,也有可能後來在這裏蓋起了酒樓,於是就稱礬樓,也叫作白礬樓。日久天長,才訛傳為“樊樓”,後又改稱豐樂樓,但總比不上叫樊樓來得響亮。

樊樓算得上是東京的百年老店,至少在宋真宗時就已名聞遐邇。據《湘山野錄》,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間(1008~1016),真宗為日本國一佛寺賜額。朝辭日,日本使者臨時要求再賜一篇寺記,張君房是最合適的作者。但當天張君房不當值,“醉飲於樊樓,遣人遍京城尋之不得”。樊樓有常備的自釀好酒,名叫“眉壽”、“和旨”。據宋代檔案記載,當時,樊樓每天上繳官府酒稅就達二千錢,每年銷售官酒竟至五萬斤。後來老板轉手,酒樓新主“大虧本錢,繼日積欠,以至蕩破家產”。對此,因為不是國有資產,國家盡可以不聞不問,但國庫缺了一大筆酒稅,宋仁宗還是十分在意的。天聖五年(1027),中央財政部門收到一道詔令,大意是說,誰願意承包樊樓年銷五萬斤的酒稅額,就可以給他劃撥三千家京城的小酒店,作為酒類專賣的連鎖店。從皇帝的親自過問,也可見樊樓在東京酒樓業中的龍頭地位。

當然,樊樓之外,東京還有些著名的酒樓。例如麗景門內有一家酒樓號稱“無比店”,原是參知政事趙叔平的宅第,他致仕回鄉後,這裏就改成酒樓,“材植雄壯,非他可比”,當時諺語誇耀說“酒苑叔平無比店”。在天漢橋下有一家壽州(今安徽鳳台)人開的王家酒樓也相當有名,學者劉攽有詩說它“道旁高樓正嵯峨”,而經營的場麵則是:

白銀角盆大如鬥,臛雞煮蟹隨紛羅。

黃花滿地照眼麗,紅裙女兒前豔歌。

器皿都是銀質的,南北各味菜肴應有盡有,還有嬌豔的陪酒女郎。盡管如此,構成東京餐飲業地標的,還得算是樊樓。

東京酒樓的格局,據《東京夢華錄》記載,麵朝大街的門口都紮“彩樓歡門”,歡門就是大門樓,用各種彩色飾物裝點門麵。這種門麵裝飾最早出現在東京酒樓,其後在各地大型酒肆、食店、茶樓,也都爭相仿效。而節日的歡門彩樓,各家更是花樣翻新,別出心裁。據孟元老說,汴京“中秋節前,諸店都賣新酒,重新結絡門麵彩樓,花頭畫竿,醉仙錦旆”。而九月重陽前後,以菊花妝點門樓,則成為東京酒樓的一道風景線。走進門樓則是院落或主廊,底層是散座,這些去處稱作“門床馬道”,檔次不高。有身價的都往樓上招呼,那裏是當時稱為“小閣子”的包廂。一到晚上,“燈燭熒煌,上下相照,濃妝妓女數百,聚於主廊簷麵上,以待酒客呼喚,望之宛若神仙”。不過,據《都城紀勝》說“大酒店,娼妓隻伴坐而已,欲買歡,則多往其居”,說的雖是南宋臨安的行規,北宋東京當也如此。

東京一般酒樓僅上下兩層,唯獨樊樓,在徽宗宣和年間(1119~1125)改建為東西南北中五座三層的主樓,《水滸傳》中宋江喝酒時應該還是改建前的老樓。新樊樓各樓之間用飛橋欄杆,明暗相通,朱額繡簾,燈燭晃耀。改建完工重新開張的頭幾天裏,最先光顧者賞以金旗,以招徠賓客。每到元宵燈節,樊樓頂上每一道瓦楞間各放蓮燈一盞,把樊樓點綴得分外靚麗嫵媚。其中西樓,後來禁止酒客登臨眺望,這是出於對皇帝安全保衛的考慮,因為從西樓俯瞰下去就是大內。據《水滸傳》的藍本《宣和遺事》說,樊樓“上有禦座,徽宗時與李師師宴飲於此,士民皆不敢登樓”。似乎有理由推測,西樓可能因此而謝絕了外來客。

樊樓西樓借景於大內,北樓則可以憑眺艮嶽,再加上相去不遠的州橋夜市與汴河遊女,市口十分優越。此即當時詩人王安中所吟詠的:“日邊高擁瑞雲深,萬井喧闐正下臨。金碧樓台雖禁篽,煙霞岩洞卻山林。”樊樓因原就是京城酒樓老大,“飲徒常千餘人”,改造以後,不僅其本身生意興隆,也帶動了周圍店肆的人氣。連樊樓旁的小茶肆也“甚瀟灑清潔,皆一品器皿,椅桌皆濟楚,故賣茶極盛”,茶都賣出了好價錢。而許多宋代話本就以樊樓作為敷衍故事的主要場景,其中的描寫倒也不是毫無根據的。例如,《趙伯升茶肆遇仁宗》引一首《鷓鴣天》詞為證:

城中酒樓高入天,烹龍煮鳳味肥鮮。

公孫下馬聞香醉,一飲不惜費萬錢。

招貴客,引高賢,樓上笙歌列管弦。

百般美物珍羞味,四麵欄杆彩畫簷。

由於名聞遐邇,京城第一,樊樓成為達官貴族和富商闊佬擺譜的地方。《齊東野語》記載了一則樊樓逞富的真實故事。說一個叫沈偕的吳興闊少,狎遊京師,追求一個身價“甲於都下”的名妓。有一天,帶她上樊樓,對樓上千餘酒客說:你們都“極量盡歡”,最後我來買單。“至夜,盡為還所值而去。”沈偕的豪奢之名傳遍京師,不言而喻,那些擺足身價的名妓也“唯恐其不來”。

當然,酒閣賦詞,粉壁題詩之類的雅事,在樊樓也是不少的。政和進士黃彥輔酒酣樊樓,賦《望江南》詞十首,歌詠樊樓之月,都人聚觀,稱其為“謫仙墮世”,詞名大振。詩人劉子翬少年時代也曾親曆過樊樓盛況,他有《汴京紀事詩》記樊樓雲:

梁園歌舞足風流,美酒如刀解斷愁。

憶得少年多樂事,夜深燈火上樊樓。

南渡以後,宋室君臣“直把杭州作汴州”,在西湖邊又造起了名為豐樂樓的大酒樓,其瑰麗宏偉,“上延風月,下隔囂埃,遂為西湖之壯”,而豐樂樓正是樊樓在北宋末年的正式名稱。劉克莊曾經悲愴地賦詩:

吾生分裂後,不到舊京遊。

空作樊樓夢,安知在越樓。

不知道他是否有感於臨安豐樂樓而作。劉子翬還有樊樓的回憶,包括劉克莊在內的更多南宋人連這種的幸運都沒有。

樊樓成為宋代酒樓業的樣板,各地酒樓在經營風格、布置格局上,都紛紛仿效。宋代話本《楊思溫燕山逢故人》寫到靖康之變後金人在燕京建造的秦樓道:“原來秦樓最廣大,便似東京白礬樓一般。樓上有六十個閣兒,下麵散鋪七八十副卓凳。”

大概到南宋後期,樊樓幾乎成了酒樓的代名詞。宋元之際,姚雲文有詞雲“疏狂追少日,杜曲樊樓,拚把黃金買春恨”;黃溍也有“春風樊樓醉,一笑百斛珠”的詩句。這裏的樊樓,明顯指一般酒樓,而且還帶一點兒青樓煙花味。

閑話包房

《水滸傳》裏常提到的閣子,也叫閣兒,大致有兩種。一種是指一般起居的小房間。八十一回燕青再入京城見李師師時,描寫最為具體:

便請燕青教進裏麵小閣兒內坐地,安排好細食茶果,殷勤招待。原來李師師家皇帝不時間來,因此上公子王孫富豪子弟誰敢來他家討茶喝。看看天晚,月色朦朧,花香馥鬱,蘭麝芬芳。隻見道君皇帝引著一個小黃門,扮作白衣秀才,從地道中徑到李師師家後門來。到的閣子裏坐下,便教前後關閉了門戶,明晃晃點起燈燭熒煌。

清末民初的彩色武鬆打虎木刻年畫

顯然,這裏的閣兒,就是李師師的閨房。這一涵義的閣子,小說裏還提到晁蓋家“一處小小閣兒”,七十八回蔡京、高俅上朝前“在侍班閣子裏相聚”,用的也是類似意思。

但《水滸傳》中的閣子,大多指當時酒樓茶肆專設的小間,猶如今天的包房。例如,魯達與史進、李忠在渭州結識,“三人上到潘家酒樓,揀個濟楚閣兒裏坐下”。小說在這裏對閣子沒做進一步的說明,而在武鬆殺西門慶時對獅子樓酒閣則有具體的描寫:

且說武鬆徑奔獅子橋下酒樓前,便問酒保道:“西門慶大郎和甚人吃酒?”酒保道:“和一個一般的財主,在樓上邊街閣兒裏吃酒。”武鬆一直撞到樓上,去閣子前張時,窗眼裏見西門慶坐著主位,對麵一個坐著客席,兩個唱的粉頭坐在兩邊。武鬆左手提了人頭,右手拔出尖刀,挑開簾子,鑽將入來,把那婦人頭望西門慶臉上摜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