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的王家窩雲更低，霧更濃，濃霧籠罩王家窩仿佛變成沒有絲毫亮光煤窯底，伸手不見五指，漆黑肅靜，往日犬吠鳥叫聲，似乎被黑雲遮罩夜色淹沒，了無蹤跡寂靜無聲，隻有偶爾傳來一兩聲悶悶二踢腳炸響聲，提示今晚是大年夜，是闔家團圓歡樂喜慶吉祥夜，農家慣俗，年三十中午晚上開飯前放兩聲炮，預示過年正式隆重開始，年夜吃過餃子後全家聚屋作年食熬年歡樂，除非天好愉悅炮多，小青年孩子會偶爾出屋放幾個炮歡慶逗樂。
難得開心豪情湧動張為命，難耐激動心情，抱緊麥萍帶米多米包麥芳麥麗麥娜推開門，頃刻寒風刺麵，濃霧撲門，孩子們驚呼縮勃，打噴嚏擤鼻涕，紛紛扭身後退，興趣不減張為命反手拉緊米多，厲聲招呼孩子出門，孩子們隻好手拉手緊跟張為命出屋，張為命摸進西屋拿出兩個二踢腳，樂嗬嗬引勾肩搭背孩子們來到院外梨樹旁，摸索著把一個二踢腳遞給緊抓張為命後衣襟米多，猛吸兩口煙，把煙鍋遞給米多，囑咐米多放第一炮，米多猶豫一會，嘟囔幾聲，鼓起勇氣皺眉舉起握二踢腳顫抖左手，右手劇烈晃動冒煙煙鍋，兩手前伸，腦袋後縮，紮緊馬步，點了三次引燃二踢腳，二踢腳炮撚絲絲燃燒三秒後脫離米多左手，箭一般騰空而起，衝過梨樹頂飛向西北狼帳天空，隨著嘭啪接連兩聲悶轟炸響，瞬時打破北嶺豆腐房狼帳山腳方圓千米駭人寧靜，先是北嶺西傳來一陣烏鴉慌亂驚叫，接著傳來豆腐房墳場貓頭鷹接連鳴嘯，緊接著狼帳山腰傳來此起彼伏狼的低沉怒吼聲，瞬間院子四周老鼠尖叫竄逃，麻雀花紅燕群起驚飛怪叫，潑墨黑梨樹周圍仿佛一下子湧出無數生靈，怪叫著圍向梨樹下六人，聽多了鳥獸傷人，妖魔鬼怪懾人靈魂孩子們，似乎驚駭身邊暗藏無數餓狼妖怪，隨時要把自己叼走攝走，即刻血湧腦門，腦袋眩暈，後脊發涼，腿肚轉筋，魂飛魄散，發梢直立，失聲齊呼慘叫，扭身踉蹌狂奔回屋，發抖淒哭麥萍緊抱張為命脖子，心亂驚慌張為命吸口冷氣聆聽周圍動靜，緊張發怵後怕，人過年狼發饞，黑咕隆咚，若有餓狼悄無聲把孩子叼走還真發現不了救不了，別嚇著麥萍，趕緊進屋，張為命抱緊哭的失聲麥萍急進屋，揉麵菊葉放下麵團擦擦手接過哭岔氣麥萍，數落為命幾句，關心愛憐的看向個個噤若寒蟬直喘粗氣孩子們，沒看幾眼，菊葉失聲驚呼道：
“哎！米包呢？米包咋沒進來？”
不等張為命回話，菊葉遞麥萍給身旁麥枝，一步走到灶前，抽出一根燃燒朽木，手舉木棍衝向門外，一臉驚悸張為命和急的哭出聲麥風緊隨菊葉跑出屋。
三人跑到梨樹下借火光看到一臉委屈傻傻站立米包仰臉流淚發呆，驚魂未定菊葉顫聲道：
“死孩子，嚇死我了，你不回屋站這幹啥？你不怕狼把你撕吃了？”
米包小聲應道：
“我也要放炮。”
驚喜吃驚張為命摸米包蓬亂頭發，迅速掏出另一個二踢腳交到米包左手上，米包右手接過張為命遞來火柴，拉開架勢從容點燃二踢腳，隨著二踢腳炸響，米包破涕為笑拍手蹦跳傻樂，轉憂為喜菊葉麥風誇米包幾句後回屋接著幹活，張為命懷抱米包坐在梨樹下石墩上，悶不做聲吸幾鍋煙後樂嗬嗬拉著米包回到東屋。
東屋內，菊葉揉麵拽麵團，麥枝擀麵切麵作油饃角，麥風燒火煉油，麥花炕上哄麥萍逗樂，大土灶台上，米多背東麵西蹲坐土灶中間，麥芳右麥麗麥娜左緊挨米多坐兩邊，四人哈腰盯著鍋裏絲絲炸響冒泡越煉越小肉塊吸肉香流口水咽吐沫，張為命米包進來後，米包上灶挨麥娜擠在最南角，張為命接替麥風搬高木凳坐在灶前煉油燒火，張為命吸兩鍋煙後，笑眯眯看著流哈水米多米包嘿嘿樂道：
“又饞了吧！看看你們多滋潤，晌午吃肉湯麵片，黑了（晚上）吃肉餡扁食，現在又聞肉香，一會又吃上油饃角，你們真是掉福窩了，想想我和你們一般大時候，過年別說吃肉，連肉湯也喝不上，這都是托誰的福，都是托主席他老人家的福，你們可都給我記住，啥時候也不能忘了他老人家的天大恩情，忘了你們可壞良心了，也許你們體會不到我小時候受多大苦，不相信過年我連肉湯都喝不上，為了讓你們相信長記性，不忘現在幸福生活來之不易，我再給你們說說那個我年年說的過年隻能喝肉湯的故事，這故事和我小時候過年情景很一樣，你們必須牢牢記熟，作為家訓代代傳下去，時刻記著我們現在生活來的多不易，你們聽好了，我開始說了。”
張為命咳嗽兩聲清清嗓子準備訴說，正忙乎切菱形油饃角麥枝回頭笑道：
“爹！又來了，又說‘孟津難！孟津難！喝口腥湯過過年！’了，我年年聽你說幾遍，弟妹們哪個沒聽過，我聽的耳朵都磨出糨子了，你不會說點別的故事，或把這個故事編出點新花樣，總是一字不差年年說幾遍這破故事，我早聽的想吐了。”
張為命笑罵道：
“娘的，你真是吃月罐子滿了，你小時候遇上好日子，政策好，收成好，過年不但肉管飽，還吃香的喝辣的，不愁吃不愁穿，你當然是飽漢不知餓漢饑了，想象不到我小時候有多苦，我反複講這個故事的用意了，這可不是故事，這是你奶奶和我四二年大饑荒到孟津逃荒要飯時聽見證人親口說的真事，你奶奶為此傷心哀歎好幾天，後來反複給我講這個故事，尤其過年清鍋冷灶啥也吃不上時就安慰我給我仔細講，這不是故事，這是你奶奶的一片憐我愛我之心，我反複講這個故事一是想你奶奶，二是可憐喜歡你們，表達我無本事讓你們吃不飽過年不能吃肉的愧疚之心，我之所以反複講這個故事，就是希望你們將來成家立業後對孩子也有憐愛之心，時刻想著好日子來之不易，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吃水不忘挖井人，要世世代代不忘主席老人家的恩情，多出力多流汗，永遠作貧下中農安分守己老實人，不剝削不壓迫，所有人都使出全力大幹社會主義，人人都過上幸福美滿好日子，所以這個故事不是故事是家訓，必須年年講月月講，不但牢記熟記，還要充分領會其中深意，你記熟了不代表你的弟弟妹妹都記熟了，況且聽口氣你也不一定領會了我反複講這故事的用意，既然你不願再聽我講這個故事，就讓你弟弟講，反正今晚有時間，一會讓米多先說這個故事，然後我再說說我小時候的事情，說說解放前後的差別，說說打土豪分田地鬥朱有福範大褲的興奮事，尤其說說鬥朱有福範大褲宋有田時呼的語錄口號，你們可要記清記好了，一會油饃角炸好了，誰想吃油饃角誰就說語錄口號，說一條吃一個，不會說不準吃，好，米多先說孟津難喝口腥湯過過年故事，你要說好，說不好一會不讓你吃油饃角。”
張為命滿懷期待看向彎腰盯緊鍋底流口水米多，看米多好一會沒反應，提高聲音喝道：
“米多！讓你說呢，你還想不想吃油饃角了？”
米多頭沒抬大叫道：
“那破故事有啥說，我早聽膩了，油饃角不但要吃還要吃夠，一會你不叫我吃，你們睡著後我起來偷著吃，我把它偷吃光。”
張為命笑罵道：
“嘿嘿，娘的，真把你摜上天了，你不說算了，叫米包說，你可聽好了，一會油饃角炸好了你說不上來語錄口號我可真不讓你吃，睡覺前我把油饃角掛的高高的，看你咋有本事偷，米包！你哥不說你說，說好了一會我讓你多吃一個油饃角。”
一直怯怯看著張為命認真聽張為命說話米包，聽見張為命吩咐自己說這個聽了無數遍的故事，心中一陣慌亂激動，他看看菊葉麥風麥花讚許鼓勵目光，搓搓手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大聲說道：
“解放前孟津縣有個孤兒，無名無姓，房無一間地無一壟，靠要飯長大，在外縣要飯時人們知道他來自孟津，就叫他孟津，長大後他回老家給一個地主打短工，有一年過年時地主婆看他可憐，賒給他一斤肉，年三十晚上他正在破廟裏用破砂鍋煮肉時，去外地要賬晚上回到家的地主到他破廟要肉錢，他沒錢給地主，地主就把煮上不久水半溫的生肉從砂鍋裏撈出拿走了，好多年沒吃過肉的孟津隻好喝腥湯過年，年後有工友問他過年吃上肉沒有，他就偷偷把喝腥湯過年經過老老實實說給工友聽，工友不由歎道‘孟津難！孟津難！喝口腥湯過過年！’，這故事逐漸傳開，是說窮人生活不易，地主富人為富不仁，激勵我們奮發向上，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的意思。”
聽米包有板有眼說完，張為命菊葉麥風拍掌叫好，張為命欣喜的看著不好意思低頭米包，笑道：
“嗬嗬！米包長大了，我一直想著你光知道吃呢，不知道你也有心計，會記住故事還會講出來，不過我隻給你說過前麵的故事，後幾句我可從來沒說過，不可能是你自己加上去的，你是聽誰說的，說的還挺好。”
米包小聲應道：
“是上午英華哥給我說的，他還給我們說了其它好多故事，可好聽。”
張為命樂道：
“到底你英華哥是文化人，說出來的話就是不一樣，不錯，中，你有長進，一會油饃角炸好了你多吃一個，米包說的不錯，都記好，明年該麥芳麥娜說，若不會說，別說油饃角，連扁食也別想吃，下麵我開始說我以前的事，都仔細聽，其中包括好多主席語錄和口號，一會誰說的多誰就多吃油饃角，誰不會說就別想吃油饃角，油饃角本來就是走親戚用的，想吃靠嘴掙，我開始說了，你們聽好了。”
張為命咳嗽兩聲，邊吸煙邊說起以前陳年舊事，他說了怎麼逃荒，怎麼要飯，怎麼下窯，尤其著重說了他怎麼被解放軍搭救，分了多少地農具性口，分地後怎麼有吃有喝，怎麼鬥惡霸地主，鬥惡霸地主時反複呼了那些口號，說了些近些年不如意事，張為命雖大字不識一個，卻是能說會道好口才人，說的陰陽頓挫聲情並茂，動情處涕淚洪流，激動處手舞足蹈，高興處眉飛色舞，憤恨處咬牙切齒，從九點多說到十一點多，孩子們已多次聽張為命說這些往事，幹活玩耍說笑該幹啥幹啥，多不為故事所動，有一句沒一句聽的同時，緊盯著油鍋和案板上越作越多油饃角，盼著油快練好，油饃角快炸熟，盡快嚐到油饃角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