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寧熙回到京都那年,西梁正處於風雨飄搖之際。昭公病入膏肓,世子年幼,外戚掌權。
寧熙接到昭公的密令,匆匆從承州回到鄴城。
那時天剛亮,幾縷微光自天際緩緩暈開,灑滿青磚古舊的皇城。
寧熙正坐在車轅裏看書,突然傳來一陣烈馬的嘶鳴,而後馬車猛地停住。
外麵隱隱傳來車夫的質問聲,寧熙挽起簾幔,問:“何事?”
車夫回道:“郡主,方才有人突然從巷子裏衝了出來,驚了馬。”
寧熙轉過眼去,這才看到摔倒在馬車前的人。
十三四歲的年紀,精致的暗花白袍,輪廓深刻,下巴削尖,臉色因驚嚇而顯得異常慘白,生得十分漂亮。
寧熙讓下人將那小公子扶起,看到少年並無大礙,她正要回身,卻在不經意間瞥到少年腰間的玉佩時,頓住了身影。
寧熙複又打量一下少年,而後對車夫道:“將他送到車上來。”
車夫疑惑,想開口詢問,卻見寧熙已經退回車中。
不多久,少年就被送了進來,玉冠束起的頭發因掙紮散落開來。下人剛鬆開他,他便掙紮著要往外跑,身後傳來輕喚:“阿桓。”他猛然愣住。
寧熙看著少年緩緩轉過身來,漆黑的眼睛仿佛蒙了一層霧氣,清亮卻又朦朧。
寧熙從衣袖裏取出一塊盈白的彎月玉佩,是和少年玉佩一對的龍鳳佩。
少年始終呆呆怔怔的,寧熙笑了笑,拿帕子輕輕拭去了他臉上的塵埃:“五年未見,莫不是忘記表姐了。”
少年終於晃過神來,一把將寧熙抱住:“阿姐。”聲音裏盡是驚喜。
寧熙的臉上泛出些許紅意,少年緊緊地抱著她,身子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又是私自出宮?”寧熙低歎,“我送你回去。”
聽到這話,少年鬆開寧熙,撇過臉去:“我不回去。”
寧熙的聲音染上一抹嚴厲:“阿桓,以後切不可再說這般任性的話。”
少年的眼睛泛紅:“父王臥病在床,一日不如一日,我雖是西梁世子,但明眼人都知道,我不過是個傀儡。王後的母家手握兵權,軟禁父王,阿姐,我不想做一輩子傀儡,那樣還不如死。”
寧熙沒有料到他會這麼說,她愣住,久久不能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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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謝桓到底跟著寧熙回了皇宮。
寧熙走下馬車,看到整隊侍衛直直朝宮門走去,宮人們競相奔走,亂得不像樣子。
有宮女迎了過來,神色慌張:“郡主,世子私自離宮了,王後知道後大怒……”
宮女還要再說什麼,但在瞧見寧熙身後的少年時,慌忙跪拜行禮。
寧熙冷冷地道:“世子自小與本郡主親近,今日他是知曉本郡主回京這才匆忙出宮。王後何必鬧得盡人皆知?!”
聞言,宮人們慌忙求饒。
對於寧熙,這些人還是怕著的。她是長公主的女兒,自小養在宮中,隨著世子一起讀書。自幼聰穎,賢德絕佳,昭公十分寵愛,賜給她鳳佩,將來位極六宮。世子懦弱慣了,宮人每每提起,皆是尊敬不足,嘲諷有餘。寧熙雖不及世子尊貴,但宮人皆知,五年前,王後的隨身的宮女對世子冷眼以待,那宮女本就得勢,平日裏少不了傲了些,宮人們早已見怪不怪。可誰知,竟叫寧熙瞧見了,她便讓侍衛將那宮女押到自己殿裏。王後來要人,她歪著頭笑著問王後何為宮規律法。當時的她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小姑娘,笑的時候眼睛裏盡是稚氣純真,說話也輕輕的,可就是那樣一個天真的小姑娘,竟在王後眼前讓人打斷了那宮女的腿。長樂宮被染紅,而那個白衣白裙的小姑娘就站在一地血色中笑,說不出的冷。
寧熙讓宮女送謝桓回宮,而後便去了承德殿。
殿前重兵把守,寧熙剛要進去,卻被侍衛攔下。
那侍衛雖說昭公病重,任何人不得打攪,但寧熙心下了然。想著若是硬闖定生出事端,她不再多說,轉身離開。
時值初夏,高柳新蟬,熏風微雨。
寧熙帶著隨侍出宮回長公主府,路經禦花園時,竟見謝桓坐在不遠處的亭子裏,朝中幾個大臣正站在他麵前訓斥著什麼。他不說話,臉上一片淡漠。
寧熙站在假山後,看那些大臣斥責完後,拂袖離去。而那個十四歲的少年又呆呆地在亭子裏坐了半晌,他穿著華貴的世子宮服,是除了昭公外最尊貴的人,如今卻要看他人臉色。花園裏安靜得厲害,少年的背影瘦弱孤寂。他起身,抬眸看到寧熙後微微一愣。隨後,淡淡一笑,不辨哀怒,轉身離去。
寧熙心裏突然有些難過。
王後軟禁昭公,寧熙不得已,帶著長公主府的影衛在夜裏翻進了宮。
承德殿裏門窗緊掩,偌大的宮殿空曠安靜,竟連一個侍候的宮人都沒有。
寧熙走到床榻前,榻上的人兩鬢斑白,形容枯槁,一眼便知大限將近。
寧熙慌忙跪在榻前,低聲輕喚:“皇舅。”
她一連喚了好多聲,昭公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看到寧熙後,他的手止不住顫抖,混濁蒼老的眼睛露出一抹欣喜。他一手緊緊攥住寧熙的手,一手指著榻前的暗格,寧熙湊得近些,這才聽到那些微弱卻是用盡生命說出的話――保世子繼位。
寧熙叩首,而後伸手緩緩合上了昭公的眼睛。
【三】
宣德十七年,梁昭公薨。
消息傳到東宮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的卯時,謝桓被宮女叫醒。
宮女哭哭啼啼地回稟,謝桓頓時愣在那裏。
等他趕到承德殿時,殿裏已經跪滿朝臣。他也跪了下來,眼睛酸澀得難受,心裏泛出陣陣寒意――父王在位時,王後就已毫無顧忌,如今父王一去,她定容不下自己。
果然,不出謝桓所想,王後象征性地哭了兩聲後,便起身和大臣商議新君繼位之事。
說是商議,倒不如說是廢世子。
王後站在昭公靈前,句句狠厲,皆是西梁世子如何資質平庸,最後甚至連私自出宮這等小事都歸到無知上來。年幼時誰都會犯錯,謝桓縱使萬分小心,但仍有不合王後心意之處。那些尋常人看著不值得一提的事,卻被王後弄得盡人皆知。久而久之,人人都覺得,他們西梁的世子不僅平庸,而且不思進取。
王後的視線掃過承德殿:“先帝死得突然,竟是連遺詔都未能留下。世子年幼無知,爾等安心將我西梁交到他的手中?”
王後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朝臣大多是其母家的門生,他們私語一番,竟無一人反駁。
王後輕笑:“先帝子息克乏,隻餘一子,而旁係血脈中亦是隻有長公主府的寧熙公主。既然如此,倒不如從朝中重臣的子嗣中選出一個天資聰穎的。”
承德殿裏瞬時安靜無聲。
謝桓的手緊緊攥在一起,悲從心來。他們如此明目張膽地商議著廢世子,視眼前的他於無物。父王將西梁交到他手中,可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將他謝家的江山竊走,什麼都做不了。
“王後倒真是愛說笑,說出這般大逆不道的話,也不怕被天下人恥笑。”
清清冷冷的聲音從殿外傳來,打破一室寂靜。
大臣們朝兩側退去,謝桓抬眼,但見一襲素衣的女子自殿外緩緩而來,青絲未綰,發間別著白簪花。細長的眉,清明的眼,殷紅的唇帶著一抹淡淡的笑,但卻透著些許冷意:“廢世子,置先帝的遺詔於不顧,王後想造反不成?”
王後的侍衛從殿外一擁而入,寧熙垂眸瞥了一眼身側的刀,眼毛微挑,笑了笑。而後走到謝桓麵前,轉身看向滿殿大臣。
王後看向侍衛,厲聲道:“寧熙公主出言汙蔑本宮,實屬大逆不道,還不快將她拿下。”
那些侍衛紛紛拔出了佩刀,一時間劍拔弩張!
寧熙從衣袖裏拿出皇帛,大聲道:“先帝遺詔在此,世子繼位,郡主為相。朱批諭旨,玉璽為印,誰敢違背!”
朝臣看到先帝遺詔,慌忙叩首。王後眼中盡是不可置信,她將先帝軟禁一月有餘,仍是沒有找到遺詔,寧熙是怎麼拿到的?
寧熙掃視滿殿朝臣,冷聲道:“西梁的天下永遠姓謝,若是誰再說出像今日這樣當誅九族的話,便是與我大長公主府為敵!”
此話一出,滿堂寂靜,誰人都不敢再造次。
謝桓雖是世子,但到底是個傀儡,朝內不能掌政,朝外不能統兵,無半分實權。而大長公主府不同,先祖襄公育有一子一女,先帝及大長公主。襄公偏愛大長公主,西梁兵權三分,有一分便在大長公主府,皇恩萬世。
大長公主府向來不問朝政,朝臣們從未想到,寧熙會插手此事,隨後便慌忙向謝桓跪拜行禮,高呼聖上萬福。
寧熙回過身,看著謝桓展顏而笑。
那雙眼睛裏漾著細碎的星光,她站在幾步遠處與他相望,身後映著自殿外灑進的曦光,浮光流轉中,端的是眉目如畫,舉世無雙。
他就那樣靜靜地看著她,她的笑靨,她的眉眼,她的長發便深深地烙在他的心裏,時光仿若在那一刻靜止,轉眼便是萬年。
【四】
四月初,謝桓繼位,封號景公。而寧熙,則成了西梁的第一位女丞相,位極人臣。
謝桓甫繼位,雖有寧熙輔政,但天下依舊不安定。太後籠絡朝臣,幹涉朝政,謝桓雖在君位,但時常不得不屈從於太後。那是他最恨的事,生於亂世,生於皇家,穿冕服,坐君位,卻始終不過是個光鮮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