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北城紅棉(1 / 3)

她似乎又看到了十歲那年的西南戰場,渝安縣城全麵戒嚴,身著戎黃軍裝的日寇把守在城門處,目光狠戾,麵目猙獰。

她站在一群戰俘中,一雙濃黑的眼睛裏盡是懼意。她想到昨日清晨父親所下的命令——前線局勢緊張,渝安城很快就會失守,任何人不得隨意外出。

這本是軍令,奈何她生性頑劣,在家裏悶得厲害,今日一早便偷偷爬牆溜去街道上玩鬧。

剛過正午,日軍就攻進了縣城,她和眾人被驅趕到城門外。日寇獰笑著說出屠城,尖刀泛出寒光,她嚇得大哭出聲。

突然,有槍聲自遠處響起。

翻譯慌慌張張地大叫:“陸三少在渝安城裏做了埋伏,快撤。”

他剛說完,一顆手榴彈便在他身邊炸開。

一時間槍聲四起,寒風中夾雜著淒厲的嘶吼聲和濃烈的血腥味。

漸漸落敗的日寇殺紅了眼,將尖刀揮向了戰俘,腥熱的血濺了她一臉。她以為自己會死,所以沒有掙紮。有子彈在耳側擦過,帶著疾風,她身側的敵軍便轟然倒地。

她驚詫地抬起眼,戰火硝煙之間,她看到有一少年策馬而來,冰冷的眸子,藏藍的戎裝,槍法又快又準。

少年帶著軍隊在她身邊經過,似乎沒有料到戰俘中會有她這樣小的姑娘。他眉頭微蹙,而後在她疑惑的目光中將她拎到了戰馬上。

她攬著他的肩,怔怔地看著他冷峻淡漠的側臉。他的手指不斷扣動扳機,十五歲的戎裝少將帶著少年特有的稚嫩,卻又陰冷堅毅。

那時她就想,這才是英雄,至少,是她的英雄。

殺戮過後的戰場滿目瘡痍,他站在一堆屍首中,安靜得看不出一絲悲喜。她扯扯他的衣角,仰著臉問:“哥哥,我叫小九,你叫什麼?”

他低頭看她,墨黑的眸子清澈深邃,清冷的眉眼在月光下白玉一樣。她緊了緊攥著他衣角的手:“哥哥,你救了我,不如我以身相許報答你吧?”

說這話時,她彎眉輕笑,清明的眸子裏盡是狡黠,而後猛地親在了他的臉上,糊了他一臉口水。

他愣住,一向淡漠的臉上終於出現一絲裂痕。

愣了一會兒,他終於有了反應,將懷中的她扔給了身旁的副官,而後木著一張臉匆匆離開。仔細瞧來,以往清冷的臉上似乎泛出了些許紅意。

她笑得歡快,在他身後“哥哥、哥哥”喊個不停。

待她鬧夠,副官送她回家。她支支吾吾說不出住在哪裏,副官也不為難她,將她放在渝安縣城裏,就隨著軍隊回了營地。

她站在城門處,看著少年的背影越行越遠。她摩挲著方才從他腰間順來的槍,陸景琛三個字便深深地烙在她的指尖。

她回到家後,便向人打聽陸景琛。其實不用多問,坊間傳的都是他的事。

後來,她漸漸長大,而人們口中的陸三少也長成了一個器宇不凡的少年,槍法精準,在戰場上果斷狠戾,年紀輕輕便做了北係新軍最年輕的少帥。

日子久了,他的一點一滴,都被她深深地刻在心裏。

【一】

民國初年,北方依舊不得安寧。

北係新軍回到奉天時正值初夏,正街上的紅棉開得嬌豔,花紅似血。

那時天剛亮,帶著寒氣的曦光透出天際,將古都舊城籠出一層淡淡的光暈。沉木城門大敞,門外列了兩隊衛兵,汽車的笛聲自城外響起,打破清晨的安靜。

正街旁站滿看熱鬧的人,他們推搡著,都抻著脖子想看一看車裏的人。擠得太厲害,拉扯間竟將人直直推了出去,汽車慌忙停下,發出刺耳的刹車聲。那人大抵受了驚嚇,暈倒在街道中央。

有衛兵跑來看了情況,又匆匆跑回去報告。汽車右側的門打開一道縫,隱隱露出藏藍色的軍帽,遮著一張清俊的側臉。

蘇嬈就站在幾步遠處,歪戴著鴨舌帽,一雙濃黑伶俐的眼睛直直地瞧著車裏的人。她看到那人在聽完哨兵的報告後微微蹙起眉,聲音清清涼涼:“送到醫館。”

哨兵低著頭應下來,車門緩緩關上,掩去了那人最後一抹淡漠的側臉。

蘇嬈下意識地摸了摸衣袋裏的槍,槍柄刻著的字便越發清晰。她笑,眉眼彎彎,逆著人流隨著汽車走。

剛走了兩步,胳膊卻突然被人拽住。蘇嬈回過頭去,但見身後長身而立的男子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一雙璀璨清明的眼睛煞是好看,聲音卻帶著怒意:“又私自外出。”

蘇嬈討好地扯了扯男子的衣袖,笑得乖巧:“二哥……”

男子敲了敲她的額頭,帶著寵溺:“快隨我回家,陸家人招惹不得。”

說完,不由分說,便牽著她的手往回走。

蘇嬈掙脫不開,不甘心地回頭,看著汽車漸漸消失在正街盡頭。想著以後的日子還長,她也不再掙紮,隨著哥哥回家去了。

父親到底還是知曉了她私自外出的事,她被關在房裏幾天,等她再去正街時,一切都變了。

那一年奉天注定混亂,洋軍得勢,新軍統帥陸老爺子和蘇家二少先後被殺。蘇老爺子一病不起,而陸公館也門扉緊掩。陸景琛,那個站在權力和殺戮最高處的少年將軍,似乎一夜之間安靜了不少,從此再也沒有上過戰場。

【二】

兩年後,蘇嬈再一次遇到了陸景琛。

沉寂許久的陸公館大門緩緩而開,陸景琛接到命令,去舞廳暗殺日寇軍官。他帶著副官和衛兵坐在二樓的房間裏,將舞廳的一切收入眼底。大廳裏雖然霓虹閃爍,嘈雜喧鬧,但坐在雅座的日軍格外顯眼。

陸景琛眼中閃過一絲陰霾,薄唇微揚,他抬手,身後的衛兵便紛紛拔出了槍。

槍聲響起,眾人失控尖叫,那日寇的軍官夾在混亂的人群中,被一槍斃命。

陸景琛走出房間,低頭冷眼看著燈光晦暗的大廳染了一地血色。

他剛要離開,卻一眼瞧見藏在廳堂窗幔後的少女。那少女並沒有像其他人一般慌著逃命,反而貓著腰朝死去的日本軍官的方向蹭去,中間不知被誰絆了一腳,她咬牙切齒地衝那人比了比小指。

身著洋裙的少女終於挪到日寇麵前,她裝作若無其事地朝四周看了看,然後極其快速地拿走了日寇手中的槍,藏到了袖子裏。(原作者:秦挽裳)陸景琛挑眉,墨黑的眼睛裏微微閃過細碎的笑意。

日軍的動作很快,不多久就將大廳圍個嚴實。

陸景琛收回目光,帶著副官匆匆朝後門走去,不想,在樓角處卻與迎麵而來的身影撞在一起。陸景琛的手指扣在扳機上,但在看清來人後,又緩緩鬆開。

及地的淡綠色洋裙,歪戴著白色的繡珠洋帽,一張精致的臉龐透著驚慌失措,鑲珠的簪花將長發固定在兩側,一看便是被嬌養慣了的貴家小姐。

蘇嬈偷了日寇的槍後就後悔了,現在洋軍圍堵著舞廳,她帶著槍,定是出不去,說不定還會被扣上謀殺的罪名。

看到陸景琛後,她微微一愣,隨後便輕笑開來,眉眼彎彎:“是你啊。”

蘇嬈笑得狡黠,像扔燙手山芋一般將袖中的槍扔到陸景琛的懷裏:“幫我帶出去。”然後,拎著裙擺匆匆離開。

副官勸道:“現在查得緊,三少還是扔了吧。”

陸景琛低頭瞧著手中的槍,廳裏的動靜越來越大,他隨手將槍別在腰間,不再耽擱,從後門離開。

【三】

這次被暗殺的日寇身份重要,平安街很快就被戒嚴。陸景琛辦事向來幹淨利索,所以,日寇查了許久仍舊查不出任何蛛絲馬跡。

那一日,陸景琛正在陸公館的花園裏擦槍,整個園子安靜得厲害,襯得牆角傳來的聲音格外突兀。

陸景琛抬眼,看到不遠處的牆頭上,蘇嬈正皺著眉奮力往上爬,白皙的手指上蹭滿了灰。她大概經常做這樣的事,動作十分嫻熟。陸公館的牆很高,她看了看地麵,不敢跳。

陸景琛停下手中的動作,慢慢地踱到牆邊,抬眼看著掛在牆上的人。

蘇嬈絞著手指,幹笑道:“你……接一下我吧。”

陸景琛挑眉,沒有動作。

就這麼僵持了一會兒,蘇嬈有些站不穩,在牆頭上晃了晃,又趕忙穩住了身子:“公館門前的哨兵不讓我進來,我不得已才爬你家的牆。”

陸景琛還是沒有動作。

蘇嬈的腳有些泛酸,咬牙,恨恨地瞪了陸景琛一眼,然後眼一閉,直直地衝著陸景琛身上跳了下來。

在蘇嬈砸到他的前一刻,陸景琛終於慢悠悠地伸出手來,將她接到懷裏。

這麼一鬧,驚動了公館裏的衛兵。

陸景琛將蘇嬈放到地上,蘇嬈緊攥著他的袖子不肯撒手。

陸景琛瞥了她一眼:“拿槍?”

蘇嬈沒有回答,隻是歪著頭看他:“你還記不記得六年前在西南戰場救過一個小姑娘?”

陸景琛低頭看著眼前的少女,濃黑的眼睛清澈若水,帶著笑意。他眸光閃了閃,聲音低沉:“不記得。”

那雙清亮的眼睛瞬間暗淡下來,她仍不死心地問道:“真的不記得嗎?她還調戲過你呢。”

副官被嗆到,忍著笑低下頭。陸景琛嘴角抖了抖,而後微微上挑,側過臉去。

副官低聲提醒陸景琛:“三少,六年前您確實在渝安縣城救過一個小姑娘。”

蘇嬈粲然一笑,眼睛裏溢出星光,攥著陸景琛衣袖的手又緊了緊。

副官見此,也不多留,帶著衛兵離開了。

陸景琛回到花園裏繼續擦槍,蘇嬈坐在一旁托著下巴看他:“你什麼時候把槍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