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北城紅棉(3 / 3)

蘇嬈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車上下來的,她耳邊滿是她大哥低沉的聲音:“小九,當初日寇要殺的人是陸景琛,陸景琛卻設計將你二哥引到了碼頭。”

她拎著裙角朝陸公館跑去,腦子裏都是她二哥死去那天的畫麵。那時她二哥帶著她在正街上玩,有哨兵跑來在二哥耳邊低聲說了什麼,二哥的神情瞬時變得慌亂,卻仍笑著對她說:“乖乖在這裏等我,我很快就會回來。”然後匆匆離開。

她站在紅棉樹下,等到了正午,直到碼頭傳來槍聲,她還不以為意地想著誰那麼倒黴,惹了事。後來消息傳到正街,人們都在議論,蘇家二少在碼頭被日本人亂槍射死。她的腦海有一瞬間的空白,她想一定是弄錯了,她二哥方才還笑著和她說話,怎麼突然就死了呢。他要是死了,以後她闖禍了,誰替她背黑鍋呢,誰還會帶著她玩呢。

她慌慌忙忙地朝碼頭跑去,她想問問他,他讓她乖乖等著他,為何他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

她的二哥,蘇曜晨。

【七】

蘇嬈回到陸公館時,陸景琛正在書房看書,看到蘇嬈後,問:“怎麼跑得這般急?”

蘇嬈唇角泛白,說話也有些顫抖:“陸景琛,是不是你害死了我二哥?”

陸景琛沒有想到蘇嬈會問這個,他微微一愣,隨即收斂了情緒:“我還以為蘇家會瞞你一輩子。”

“為什麼!”

陸景琛低笑:“你父親教唆日寇殺我父親在先,又要殺我在後,若不是你父親,蘇曜晨就不會死……”

“不可能!”蘇嬈大聲打斷陸景琛的話,“我父親不會做這樣的事,一定是你誤會了。”

陸景琛的眸光暗了暗,嘴角的笑意深刻,聲音卻冷了下來:“軍閥割據,陸家和蘇家勢必爭鬥不斷,殺父之仇不可不報,我會讓整個蘇家陪葬!”

副官帶著衛兵衝了進來,陸景琛淡淡道:“好生照看著。”

副官用錦帕捂住了蘇嬈的鼻子,錦帕上有迷藥,蘇嬈掙紮了兩下,便昏了過去。

陸景琛弓身打橫抱起蘇嬈,她濃黑的長發從他指間滑落,精致的臉上隱約帶著淚痕。陸景琛低頭抵著她的額頭,深邃的眼裏看不出悲喜,而後快步走出書房。

蘇嬈被軟禁在先前的房間裏,她想的都是陸景琛先前所說的話。

她拍打著房門,手腫得不像樣子,聲音也嘶啞得厲害,可陸景琛沒有出現。

那日清晨,陸公館格外安靜,連她門口的衛兵也隻剩了一個。她推倒了房間裏的桌子,引得衛兵前來查看。她躲在房門後,用凳子砸暈了那個衛兵。

跑出去時遇到了芸香,她慌亂地問陸景琛去了哪兒。芸香支支吾吾:“三少方才帶著兩隊衛兵去了蘇公館。”

這條路很長,蘇嬈跑得呼吸都快要斷了。當蘇公館隱隱出現在她麵前時,她終於看到了陸景琛。

蘇公館門扉緊掩,安靜得不像樣子。陸景琛看到蘇嬈後,暗罵一聲,將她拽到自己的懷裏。

蘇嬈攥著他的衣襟,哭著問他:“我的家人呢?你把他們怎麼了?”

這時,一個衛兵來到陸景琛身側,低聲道:“三少,一切安排妥當。”

陸景琛沒有看蘇嬈,冷聲道:“點火。”

陸公館的牆上潑滿了汽油,火勢順風而起,席卷了一切。

蘇嬈哭著要往裏麵跑:“我爹和哥哥還在裏麵。”

陸景琛將她緊緊地箍在懷裏,那樣緊,仿佛深入骨髓。

蘇嬈拚命掙紮著,她用力去推陸景琛,絕望地哭泣著求他們救火,眼淚糊了一臉。可那些人對她的祈求無動於衷,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大火將蘇公館吞噬,爆炸聲響起,她的家在頃刻之間變成塵埃。

蘇家四十三口人,死無全屍。

那一刹那間,世界好像都坍塌了。七零八落的殘屍,血染的斷壁殘垣,蔓到天際的大火,深深地印在她的眼睛裏,揮之不去。而後,她的世界一片黑暗。

陸景琛將昏倒的蘇嬈抱在懷裏,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向來冷漠的眸子竟帶著些許溫柔和眷戀。

他笑了笑,輕輕淺淺的,在她耳側輕喃:“阿嬈,你還有我。”

【八】

蘇嬈心裏壓了事,一病不起。陸公館整日進進出出不知多少醫生,可她仍舊不見好轉。

她在床上睡著,感覺有人坐在床邊攥著她的手,那人說了好多話,都是一些她十歲以來的事,那人還說她是闖禍精。她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那人不是一直都是沉默寡言的嗎,而且他怎麼知道她的這些事情?

後來思緒漸漸清明,蘇公館的那場大火和爆炸盤旋在她腦海裏,在夢裏心都痛得厲害。

就這麼昏睡了幾日,她終於清醒過來。公館裏鬧得沸沸揚揚,****說陸公館裏藏著一個姓蘇的漢奸。

蘇嬈不明白他們說的什麼,陸景琛對她說:“明日會有人來搜查,我來執行,槍裏裝的是麻醉彈,不會有事。等你好了,我們就離開奉天。”

陸景琛說完就去安排明天的事物。副官走得慢,回頭看了蘇嬈一眼。蘇嬈亦看著他,聲音輕而慘淡:“你一定很想我死吧。”

副官笑了笑,沒有言語。

果然,第二日一早,就有人帶著軍隊來到陸公館搜查。

蘇嬈站在院子裏,身影消瘦,臉色慘白。

來人冷笑:“果然有落網之魚,陸少帥,是你動手,還是本帥動手?”(原作者:秦挽裳)陸景琛拉槍上膛,抬起手。

砰——

槍聲響起。

陸景琛看到蘇嬈對著他笑,血從她的嘴角流出,染紅了她的白色洋裙。他抬起的手止不住地顫抖,那一刻,他的世界寂靜無聲。

來人看到後,滿意地點點頭,帶著軍隊離開。

陸景琛站在那裏許久,有下人來到蘇嬈身邊,喊著救人。陸景琛終於反應過來,他一把攥住副官的衣領,眼睛腥紅,咬牙切齒道:“怎麼是實彈!怎麼是實彈!快叫醫生!”

蘇嬈視線有些模糊,呼吸慘慘淡淡,清淺得仿佛下一秒就會消逝。

她似乎看到了她的二哥,他說會回來,便真的會回來。她還看到了她的家人,他們在另一個地方等她。那裏沒有殺戮,沒有恩怨仇恨,沒有陸景琛,她還是蘇家的九小姐,整日裏沒心沒肺的。

她想,那會是這世上再好不過的事了。

【九】

陸景琛記得剛回到奉天沒多久,他就遇到了蘇嬈。

那時他帶著衛兵從碼頭歸來,一眼便看到站在一樹紅棉下身著淡藍學生裙的少女,漆黑的長發梳在兩側,發間纏著白色緞帶,安靜乖巧。

他微微一頓,心裏想著的都是,四年未見,長成大姑娘了。

身旁的副官看到後,低聲道:“那是城北蘇家的小姐,蘇嬈。”

他的眸光瞬時晦暗不清,城北蘇家,嗬,就在剛剛,他害死了她的二哥。

那時他就知道,他們的以後不會再像初見時那樣美好。

手術進行了三個多小時,陸景琛披著軍裝在門前焦急地走來走去,副官低頭站在一旁。陸景琛走過去,一腳將副官踹翻在地,拿槍抵在副官的眉心:“你別以為我不知道是誰幹的,泄露蘇嬈在陸公館的消息,換掉槍裏的麻醉彈,你是不是真的很想死!”

副官沒有怕,抬頭道:“三少,槍裏的彈藥,是蘇小姐讓我換的。”

陸景琛眼睛泛紅,冷叱道:“怎麼可能!”

副官卻笑了:“三少,你做了這麼多,可蘇小姐不知道啊。蘇小姐不知道她的父親是私通日寇的漢奸,蘇小姐不知道她的父親幹了多少賣國的醜事,蘇小姐不知道要滅蘇家滿門的根本不是你,你不過接到命令,履行一個軍人的職責而已。她更不知道,你用那樣慘烈的方式炸了蘇家,隻是為了不讓人查出有多少屍體,隻是為了保她一命而已。蘇小姐隻會覺得你冷血無情,她恨你,到死都恨著你。三少,紙包不住火,蘇小姐必須死,你不能因為她害了陸家。”

陸景琛的手有些發顫,副官說了許多,可他獨獨隻聽見了一個恨字。

房間的門打開,西洋醫生摘了口罩,低聲道:“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

副官怕陸景琛承受不住,他擔憂地看著陸景琛,卻見陸景琛緩緩地收起槍,怔怔地朝外走去。他才二十一歲,仿佛在一瞬間失去了生命力,背影頹然寂寥。陸公館裏突然空曠寂寥,真的隻剩他一個人了。

副官喚了一聲“三少”。

陸景琛頓了頓,沒有回頭,他開口,聲音嘶啞低沉:“去安排後事吧,葬在陸家祖墳。”他這輩子注定孤苦一生,這是他喜歡的姑娘,就算她恨他,既然生不能同寢,那就死同穴。

說完,他便接著朝外走去。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在陸公館攥著他衣袖的姑娘,晃著他的手問他:“你真的不記得了嗎?”

他低笑,回答道:“記得。”一直都記得。

那是他這輩子唯一說過的謊,他以為他說忘記之後她就會離開,可兜兜轉轉那麼久,始終是命裏的劫。

眼睛漸漸濕潤,他伸手捂住眼睛。

他這輩子隻在意過兩個女子,他的妹妹和他喜歡的姑娘。可她們一個毀了他的戎馬沙場夢,一個毀了他萬劫不複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