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具白骨,寧願埋葬英雄塚,也不貪戀溫柔鄉。
嗬,寧死,也不願娶我。
【七】
禮部的動作很快,沒有幾天,紅彤彤的喜服就送到了長枕宮。嫁人明明是件開心的事,可我的眼睛卻酸澀得難受。
我穿著嫁衣去見父皇,他已經不能起身了,連意識都是混沌不清的。他拉著我的手,好像很開心的樣子,像是看著自己寵愛了那麼久的女兒終於長大了般。
我心裏像撕碎了般難過,我從來不知道自己被保護得那樣好。父皇就算病入膏肓也不告訴我,我想他是不忍心了,我想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同我說,說,在陸恪離開我後,這世上唯一疼愛我的人也要離我而去。
不多久,就是我十四歲的生辰,雖然戰事吃緊,雖然邊關難保,但那一日十裏紅綢還是鋪滿皇城。
父皇帶著我朝天祭祀,冊封王女。我站在高台上,麵對著萬千臣民,將治國典訓一一背出。我記得不久前陸恪還為此責罰過我,那時我以為不論什麼時候他都會在幾步遠的地方靜靜地看著我,那樣安定人心。可現在,一切都物是人非,我穿著嫁衣將為人婦,而他在不遠萬裏的邊關沙場,生死未卜。
祭祀過後父皇就被送回宮中,我拉著他的手,不哭也不鬧,安靜得不像樣子。父皇已經思緒不清了,他一直喚我“阿芷,阿芷”。
阿芷,我素未謀麵的母妃的名字,我那太得聖寵而被先太後一尺白綾賜死的女子。父皇為了她痛苦了一輩子,為了她寧願被天下人指責也要封我這麼個不成器的女兒為皇儲。我從小被寄養在皇後宮中,皇後待我不近不遠,一切隻是利用,我可以讓她在父皇麵前有一絲親近的理由。
棺木入陵的那一天,我沒能送父皇最後一程。我被姑姑軟禁在長枕宮中,而她則拿著玉璽,黃袍穿身。
姑姑向來都是要強的人,能文能武,出入沙場,手握兵權,難怪父皇當初那麼忌諱她。
新帝登基的那一天,齊恒倒是沒去。現在我終於明白芸碧為何一直說他深不可測,我想,如果不是他,陸恪或許不會遠走沙場。
而我嫁給他,隻是讓父皇安心。
我又想起我私自出宮第二日在禦書房門前聽到的話。那時我在茶肆鬧得太大,父皇知曉後將陸恪宣到禦書房。父皇說:“陸家滿門貴臣,個個忠君愛國,陸太傅雖然年少,可身為陸家人的信仰還是有的,太傅覺得朕說得對嗎?”
我不知道陸恪那時到底是什麼表情,他沒有說話,父皇又說道:“皇兒鬧成那樣子是她的不對,但到底是齊恒算計了你們。昨天齊恒已經求朕賜婚,朕也同意了。北周來犯,昭端手中有西梁的一半兵權,若朕死了,她定會逼宮。齊恒心裏念著寧安,他答應朕,他會保護她。陸恪,朕雖想讓你和寧安在一起,但朕不能,那樣寧安會死,齊恒不會放過你們的。”
禦書房中又是一片寂靜,好像過了好久,好像一切都在時光的浮沉中靜止,我終於聽到陸恪沙啞著聲音說:“臣遵旨。”
我不知道陸恪需要多大的勇氣才來求父皇賜婚,他這麼一板一眼的人,心裏念的都是陸家家訓,想的都是忠君仁義,他循規蹈矩了這麼些年,終於放縱一次,可是,等待他的又是忠義的誓言。
父皇說完就讓陸恪離開了,我倚在禦書房前朱紅的柱子後好久。齊恒不知什麼時候來到我麵前,他還是那副慵懶溫和的樣子。我突然覺得他十分陌生,當年那個在宮燈下替我抄書的白衣少年,大抵隻是我年少時一個美好的錯覺。
父皇的話讓我明白一切。齊恒知道陸恪奉父命在茶肆中與太尉千金見麵,他知道我看到這一切後會鬧得天翻地覆,所以他才讓我去尋陸恪,好借此向父皇嚴明一切,又打消了陸恪心中的念想。父皇知道他的小算計,卻還不得不順著他走,因為父皇知道,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隻有強者才可以生存下去。
齊恒撫了撫我的額發,輕聲道:“寧安,我會一輩子對你好。”
我拍開他的手,不願看他。
他眸光一冷,隨即又笑道:“你還是忘了陸恪吧,他不會再來找你。邊關戰亂,像陸太傅這樣的人,怎會安心地留在江陵?”
我不可置信地抬頭看他。
齊恒笑得隨意,但眼中的陰狠卻讓人不敢直視:“我倒沒說什麼,我隻是告訴陸太傅,若西梁亡了,公主作為戰俘,日子應該也不會好過吧。”
我伸手甩了他一巴掌,他也不怒:“公主,陸恪若不死,你這一輩子都會惦記他!”
【八】
西梁隻是江漢地界的一個小國。江陵城南臨長江,北依漢水,西控巴蜀,南通湘粵,人稱七地通衢。多年來,西梁不過是仗著江陵這麼個千年古城才有了一席之地。
西梁本不富庶,國庫又虧空了大半,北周這次來勢凶凶,眾人雖然不說,但多少也能明白結果。
陸恪在西北抵禦外敵,而北周的一支鐵騎卻從長江邊界直逼江陵,不多久,就臨近了漢水。
姑姑心悸,慌忙把一眾將軍和陸恪從邊關招了回來。
我沒想到還能見到陸恪,他在金鑾殿上領旨,我躲在騰龍的金柱後遠遠地看著他。
站在前方的將軍領了旨,然後跪安離開,陸恪緊隨在他的身後。
我提起裙邊就追了出去,綢繡的裙擺拖在地上,發出落葉般沙沙的聲音。
消瘦而堅毅的身影越來越遠,情急之下,我不顧規矩,輕喚出聲:“陸恪。”
那身影一頓,銀白色的盔甲泛著寒光,衣袖上還沾著點點血跡。
愣了一會兒,他緩緩轉過身,輕笑:“公主安好?”
我站在陽光下看他,他身邊的海棠開了一樹一樹的花,灼灼其華。他站在海棠樹後有些不真實,我覺得我們不過才半年未見,可這一別,恍若隔了一個輪回。
他似乎想走近兩步,但步履還未抬起,便又停了下來。隔著飄飄零零的落花,他輕聲道:“臣定當誓死護衛江陵城,隻願公主在這九重宮闕中安穩一世。”
而後,他扶著腰間的佩劍,轉身匆匆離開。
【九】
我從一開始便知道,這一役,西梁必定會亡,可我卻不知,這一天竟來得如此快。
北周的義軍成功渡過漢水,直逼江陵城門。陸恪帶著西梁將士在城門前廝殺,蒼涼的風帶著寂滅,屍身遍地,滿目瘡痍。
城門搖搖欲墜,我站在城牆上向下望去。
“滅西梁!”
嘶吼夾雜著刀刃沒肉的聲音在冷風中格外肆虐,血濺了滿地,一個又一個身影緩緩倒下,而陸恪身上的傷口也越來越多。
“快開城門!”我大吼。
身旁的將士為難道:“公主,大軍來襲,若此時大開城門,皇城一定不保!”
“可陸恪還在下麵,他會死的!”我向城門跑去。
陸恪仿佛知道我要做什麼,他將刀刃狠狠捅入敵軍體內,怒吼道:“不準開!”
我一愣,在這轉眼間,一把長矛刺進了陸恪胸前,接著,有更多的刀砍在他的身側。
那麼一瞬間我連呼吸都忘記了,我看到陸恪流了好多血,連衣服都染紅了。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就這麼流血死掉,他那樣瘦的一個人,我想他一定很疼。
陸恪仿佛聽見了我哭泣,他緩緩抬起頭,遠遠地看了我一眼。我看到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對我微微一笑,帶著釋然,帶著眷戀。我聽到他的聲音在夕陽的餘暉中格外慘淡,他說:“寧安,再見。”
那一刻,我的世界一片昏暗。
這是陸恪第一次喚我的名字,卻是在這種時候,而我也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親眼看著他死在我麵前。他這個人自小就嚴謹清冷,長到十八歲也沒犯什麼錯誤,就算他喜歡我,他也喚我公主。
我想,他這輩子唯一逾越的事便是,今日他喚我一聲寧安,和幾年前在他知道齊恒喜歡我後,一臉認真並用宮中禮儀騙我不準和齊恒走得太近。
陸恪,我記得你曾說你可以勉為其難娶我。那時你隻是隨口一說,可我卻生生記住了,這一記,便是三年。但是如今這副光景,你連再看我一眼都不能了,你還怎麼娶我。
最後一絲斜陽也隱沒在土築的城牆後,料峭的風刮在臉上,不辨來世今生的訣別。
【十】
陸恪死了,江陵城破了。齊恒要來帶我走,可我不知道,我還能往哪兒走。好像不論我去哪裏,我都找不到陸恪了。
滿地都是破落的屍身戰旗,以往宮燈閃爍的皇城如今卻灰敗慘淡至極。
我最後看了一眼這九重宮闕,綿延的城牆舉目無盡,這是陸恪留給我僅有的回憶。
陸恪,既然你可以為西梁生,為西梁死,那麼,我便拿這九重闕為你陪葬。
我將手中的火燭丟在潑了油的宮錦上,我站在一片火光中笑。
我知道,幾年後,這片斷壁殘垣上定會野草橫生,荒墳遍地。
累累殘屍,白骨成枯,我想,會有那麼兩個墳頭是我和陸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