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恍恍惚惚地站起身:“陸三少……可是奉天陸家,陸景琛?”她的聲音很輕,仿佛怕驚碎一個期盼了許久的夢。
管事點點頭:“是啊,就是幾年前偷跑到後院聽你唱曲的那個小少爺,說來你們應該認識……”
他說到這裏,葉婉卻再聽不下去了。臉上的妝還未卸盡,她也顧不得,她向外跑去,滿心都是多年前那雙眸光閃爍的眼睛。
園子裏的人已經陸陸續續走得差不多,她一眼就看到一眾軍閥擁著一人正起身離開。那人身著藏藍戎裝,腰間佩槍,眉目俊朗,年紀雖是不大,但卻有著不可一世的孤高和堅毅。
葉婉來不及多想便跑到他眼前:“陸……陸景琛。”她的聲音有些顫抖,想了那麼久的字眼,如今真喚出來時,她竟有些膽怯,還有些微微的期待。
陸景琛低頭看著眼前的少女,那姿態一如幾年前他問她名字時那樣。她以為他會喚出她的名字,可他的目光依舊沉默而冷淡,眉頭微微蹙起,他問她:“我認識你嗎?”
葉婉眸子裏的熱切瞬時冷卻,但她仍隱藏那抹莫名的難過,輕笑問:“葉婉,你不認識了嗎?”
陸景琛的眉頭蹙得更深了,臉色也有些陰沉。旁邊的副官看到後,嗤笑道:“姑娘乃畫樓戲子,三少為我新軍少帥,姑娘倒真會高攀。本以為姑娘為名角兒,搭話的方式會好些,卻不想,姑娘與那些舞廳女子也沒有什麼不同。”
周圍的軍官聽到後,都大笑出聲,嘲笑之語不絕於耳。
葉婉手指一顫,臉上的顏料在那副官嘲諷的話語下更加刺人。她低下頭,手指緊了緊裙邊,錯身給那人讓開了路,牽強輕笑道:“抱……抱歉,我認錯人了。”
陸景琛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起身離開。
葉婉站在那裏,身邊不時有人經過。許久之後,她低喃:“原來早就忘了呢……”
園子裏的人終於散盡,夜深風起,她緩步走到後院,看著那棵年久的老樹,她記得那年就是在那裏遇到了他,他說:“好難聽,不要再唱了!”
“好難聽,不要再唱了……”葉婉低笑,“我現在唱得不難聽了……”可你卻不記得我了……
【五】
蘇曜晨是畫樓的常客,又是蘇家二少爺,管事每次見到他就樂開了花。所以,蘇曜晨說要帶葉婉出去時,他也沒多加阻攔。
葉婉知道蘇曜晨的小算盤,這頑劣的公子哥兒不知又和誰打了賭。以往也有不少老板捧她的場,可她從未出畫樓一步,如今她被他帶了出來,那他以後在奉天的脂粉界裏就更混得開了。
葉婉是名角兒,在奉天也有不少人認得她。但戲子總歸是個讓人瞧不起的行當,出去了,也少不了有人對她指指點點。
葉婉開始便知道有這麼一天,她被送到畫樓時已經七歲,坊間流傳的那些戲子無情之類的話她也能聽得明白。所以她開始才那樣恨畫樓的一切,她不好好唱,她覺得就算被管事趕出去,就算流落街頭,那也好過低賤一輩子。可是有一天,那個說還要來聽她唱曲的人,卻輕易地改變了一切。
葉婉能忍,可不見得蘇曜晨也能忍。所以,在有人用很唾棄的眼神看了葉婉一眼後,蘇曜晨終於暴跳如雷地衝到那人麵前,眯著眼睛威脅道:“看誰呢?!”
那人衣著光鮮,也是個世家公子。但從他鼻梁上的金絲框眼鏡來看,他是個思想極其古板的大少爺,平日斷不會像蘇曜晨那般經常將戲園子當成家。隻見他推了推眼鏡,當即就回道:“當然是看傷風敗俗之人!”
蘇曜晨聽到後,攥著那人衣襟就打了上去。他平日都是一副戲謔頑劣的模樣,如今這麼狠戾,葉婉還是第一次見到。
書呆子向來都不是會打架的人,所以,蘇曜晨一路打得順風順水,將那人揍得鼻青臉腫,自己卻是一點虧都沒吃。
葉婉在一旁說不上話,周圍很快就圍了一群人指指點點。
待蘇曜晨打夠了,他一把將葉婉扯到懷中,對那些看熱鬧的人道:“看見沒,這是我蘇二少未來的媳婦兒,以後誰再敢亂說話,本少爺就往死裏揍他!”
還沒有人對她說過如此輕佻的話,葉婉當下又羞又惱,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蘇曜晨耍盡了威風,他低頭看著懷中的少女麵色羞紅,嬌豔若三月綴滿枝頭的花,心中更加歡喜,還有一絲滿足。這麼想著,他攬著她的手又緊了緊。
威風是有了,可這麼一鬧,很快便把衛兵給引了過來,葉婉和蘇曜晨被帶到了蘇公館。
蘇老爺子一看到蘇曜晨,手中的拐杖便落了下來:“你這個逆子,竟然為了一個戲子當街打人!你知不知道那人是誰,那是淮軍魏司令家的獨子!現在陸家的勢力越來越大,你若將他打殘而得罪了魏司令,那我蘇家滿門就會被你這個混賬給害死!”
葉婉被關在外廳,她看不到裏麵的情景,她隻能聽到蘇老爺子的訓斥聲。蘇曜晨開始沒有說話,待蘇老爺子罵得多了,葉婉便聽到他怒氣衝衝地回駁:“爸,阿婉不是戲子,她是我未來的媳婦兒。”
然後,蘇老爺子的拐杖聲更凶了。
葉婉心裏酸酸的,她覺得蘇曜晨現在一定很疼,既然那麼疼了,他還亂說什麼?!她明明和他沒有關係,她明明就是戲子,頂著這麼卑賤的身份活了這麼些年,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會在畫樓裏卑微至死。
後來蘇老爺子教訓夠了,蘇曜晨便拖著腿從裏麵走了出來。白色的西裝上滲出血跡,葉婉看到後,眼淚便走珠般落了下來。
蘇曜晨從沒見過葉婉哭,當下連傷都顧不得了,手忙腳亂地勸道:“不疼的,不疼的。”
葉婉噙著淚抬眼看他,他笑道:“我從小就是劣根,被打慣了。”
葉婉知道他說謊,奉天人人都知,蘇家二少是蘇老爺子最寵愛的姨太太所生,自小就受寵,怎會有人打他?
少年低頭目光灼灼地看著她,那般專注,葉婉在那雙漆黑的眸子裏看到了自己,雖然很小,卻仿佛是他的整個世界。她微微一愣,轉過頭去,不忍再看。
蘇曜晨一頓,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嘴角綻出一抹清淺的苦笑。
【六】
後來葉婉聽說,魏司令果真和蘇家翻了臉,蘇曜晨也被禁了足,她心中的愧疚更甚。蘇曜晨倒不放在心上,仍是日日做他的悠閑少爺。
戲園從早晨便有看客,葉婉向來是第一場,她剛想上妝,管事看了她一眼,悠悠道:“別忙了,昨天夜裏東洋人混進奉天,北邊出了事,戲園三日不能開唱。”
三日不能開唱那便是大事。
管事又說道:“陸三少手握北係新軍的兵權,是日本人的眼中釘,昨天他剛帶衛兵去碼頭查貨,那邊就被日本人鑽了空子,新軍統帥被亂槍射死,國喪三日。”
新軍統帥,陸景琛的父親。
葉婉心中一顫,她想到前些天夜裏那人英氣俊朗的眉眼,如今發生這種事,他定會很難過。沒有多想,她放下手中的行頭,向外走去。
管事疑惑地看著她:“現在外麵亂得很,你要去哪兒?”
“陸公館。”
“陸……陸公館?”管事被她嚇到,“那裏更亂,你不要亂跑,陸三少那些人咱們可沾惹不起。”
葉婉腳步未停。她又想起幼時那雙清明狡黠的眼睛,在她最難過的時候,他送給她的糖陪了她那麼些年。就算他忘了她,她也想陪在他身邊。
街上果然很亂,葉婉一路走到陸公館,那兒門庭緊掩,門前還站著手握長槍的哨兵。葉婉不知道陸公館已經戒嚴,她剛邁上台階,耳邊便響起了子彈上膛的聲音。
槍聲響起,接著,她被人猛地拽入懷中,那子彈似乎在她耳邊擦過,那樣真實。
一切發生得太快,她呆愣著無法思考。恍惚中,她看到蘇曜晨以往含笑的眼睛如今陰鬱得不像樣子,連聲音都染上了些許冷戾,他咬牙切齒道:“葉婉你能耐了!連槍子兒都敢吃,誰給你的膽子讓你跑到這兒來的!”
他雖這樣說著,微微顫抖的手卻將她攬得更緊。
方才若不是他安插在她身邊的哨兵跑去報信,若不是他手疾眼快先開了槍,那麼現在躺在地上的人就是她。她那麼任性,她不知道那一刻他有多害怕。
陸公館的大門終於打開,葉婉也緩過神來。她看到陸景琛從裏麵走了出來,他眼眶微紅,麵容疲倦。他看到她後,有些詫異:“是你?”
那麼一瞬間,葉婉差點落下淚來,她以為她又看到了當年那個目光狡黠的男孩,她以為他終於記得了她。可陸景琛卻隨即看向她身邊的蘇曜晨,陰沉著臉,低聲道:“蘇二少要在我陸家門前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