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曜晨冷笑:“那是他該死。”說完,便攬著葉婉離開。
又是一陣齊刷刷的上膛聲,葉婉回頭,卻見陸景琛抬手攔下了那些要開槍的衛兵。她就這樣撞入了陸景琛的視線,在他若有所思的目光中,漸漸走遠。
回去的路上,葉婉一直低垂著頭,她以為蘇曜晨會衝她發火,方才他明明那樣生氣。可蘇曜晨卻是一路沉默,臉色依舊深沉。
回到戲園,葉婉剛要回房,手腕卻一把被人抓住,然後她聽到蘇曜晨略帶沙啞的聲音:“為什麼會是陸景琛?”
葉婉沒料到蘇曜晨這麼問,她回頭看少年的側臉在黑暗中有些模糊,他低垂著頭,那雙被額前的碎發微微遮著的眸子在冷月下似碎了一地的星光。
葉婉的手指輕輕動了動,低聲道:“不知道。”
她是不知道,她隻記得當年那雙狡黠的眼睛,和那許久未舍得吃最終化了一地的糖。他說會來,她便真的信了,這一信,就是九年。
九年,庭院裏的花都開落了幾次輪回,可陸景琛三個字卻在她的記憶裏久久不能風化。他沒有認出她,她難過得快要死去,她覺得自己九年的信念,卻因為他輕輕的一句話頃刻破滅。
攥著她的手緩緩鬆開,她聽到蘇曜晨略帶自嘲的聲音自她身後傳來:“我這麼混賬,自然比不上陸景琛。若我說喜歡你,那怕是更讓人笑出淚來,有時……連我自己都難以相信……”
腳步聲越來越遠,葉婉攥著裙角的手指微微泛白。穿堂而過的風,那樣冷。
【七】
蘇曜晨一連數日沒有出現,最想念他的人就是被斷了財路的管事。管事問葉婉,葉婉低著不說話,隻是把手中的行頭擦得沙沙作響。
日本人在奉天越發猖狂,整日拎著長刀出入戲園。
管事不敢惹是生非,葉婉她們自然也不會多說話。那為首的日軍好似很喜歡聽曲,一聽就是半晌,中間時不時有人在他耳邊竊竊私語。
葉婉下了場,卸了妝,她拿著行頭回後院,在路上遇到了園子裏送茶水的小姑娘。那小姑娘不知在想什麼,晃了神,就那麼直直地從台階上摔了下去。她手中的瓷壺亦碎了一地,碎片刮到了手,血順著白嫩的碎片流了下來。
葉婉忙過去扶她,那小姑娘拉著葉婉的衣袖哭求道:“婉姑娘救救我,那日賊脾氣蠻得很,若是將茶水送遲了,他定會打人的。”
葉婉看著她流血的手指,秀眉微蹙:“你先去看大夫,我去替你送吧。”
小姑娘破涕而笑,忙止不住道謝。
長得肥胖的日軍坐在主位,身邊跟著翻譯和一個尖嘴猴腮的漢軍。葉婉是唱曲的人,腳步聲自然輕柔,所以她走到了簾子後麵,他們還是沒有看到她。
葉婉剛想進去,那漢軍的聲音卻傳了出來:“太君請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好,隻要等陸景琛到碼頭,我們的人就會把他亂槍射死。”
葉婉的手指猛然攥緊。
心裏慌亂得不像樣子,她輕聲從紗簾後退了出來,出了畫樓,她便急忙朝碼頭跑去。
她腦海有些空白,那雙眼睛時時刻刻出現在她眼前,她感覺自己快入了魔。他不能死,她還沒有問他,為什麼會忘了她,她還沒有問他,為什麼要這般不講信用,明明都已經答應好了要去找她。
她跑得那麼疾,引得路上的行人紛紛側目觀看。
碼頭很遠,她累得快要死去了,可仍沒有停下腳步。
待汽笛聲漸漸出現在她耳邊,她像在暗夜中看到了陽光。然而,身後卻傳來一陣急促的鳴笛聲,接著,一輛黑色汽車快速從她身邊經過,攔在她麵前。
她抬眼,正看到蘇曜晨臉色陰沉地從車上走了下來。
蘇曜晨一把將嘴角泛白的葉婉拽到懷中,沉聲道:“快跟我走,日軍馬上就到了!”
葉婉搖頭:“陸景琛還在碼頭,他會死的。”
蘇曜晨終於輕吼出聲:“陸景琛到底有什麼好,他根本不喜歡你!他早知道碼頭有詐,根本就沒有來!”
“他早知道碼頭有詐,根本就沒有來!”
葉婉攥著蘇曜晨衣袖的手指緩緩鬆開,一時間不知道該哭還是笑。眼前泛黑,她突然有些委屈,她這麼拚命地跑來,而他卻一再告訴她,她始終在他的世界之外。
她笑著笑著就哭了出來,她想,到底是自己太固執了,如果真的刻骨銘心,怎會那麼輕易就忘記?一直,都是她一廂情願了。
蘇曜晨替她擦了淚,他正要帶著她離開,遠處卻傳來一陣槍聲。
一群凶神惡煞的黃衣日軍正向這邊衝來,蘇曜晨一看,立刻攬著葉婉滾到身旁的集裝箱後。
碼頭的集裝箱密密地排了很遠,宛若一條條曲折狹窄的小巷。
蘇曜晨帶著葉婉艱難地前進,後麵的日軍卻跟得越來越緊,子彈也不斷在耳邊擦過,將身旁的集裝箱打得麵目全非。
葉婉雙腿有些軟,蘇曜晨從她身後托住了她,帶著她往前跑。
葉婉跑到碼頭早已精疲力竭,她覺得自己這次必死無疑,她沒有害怕。她轉眼看著蘇曜晨的側臉,覺得自己很對不起他。
蘇曜晨一直死死地拉著她:“阿婉,再堅持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他低沉的聲音那樣安定人心,可葉婉卻好想睡去。
蘇曜晨無奈,抱著葉婉躲到角落裏,從腰間掏出了槍。
【八】
葉婉從來都不知道蘇曜晨的槍法這樣好,她一直以為他是個不學無術的浪蕩公子,她一直以為隻有陸景琛那樣的人才配得上少年英雄幾個字。
蘇曜晨一路帶著葉婉出了碼頭,碼頭對麵就是街道。過了街道,那些日軍就不敢再那麼猖狂。
後麵的日軍緊追不舍,有槍聲在耳邊擦過,蘇曜晨的手指扣動扳機,卻發現沒有了子彈。他將槍摔在地上,然後抱著葉婉躲到了旁邊的咖啡店裏。
店裏的人被他們嚇了一跳,在一片混亂中,蘇曜晨帶著葉婉從後門繞到了正街。
畫樓出現在眼前,四周終於沒有了槍聲,葉婉懸著的心也落了下來。還好,他沒事。
蘇曜晨輕輕地牽起了她的手,她抬眼看他,卻看到他正低頭看著她笑,那雙漆黑的眼睛溢滿柔光,讓她的心輕輕一顫。
她也對著他,輕輕笑開。
他們靜靜地走了一段,突然,許久沒有說話的蘇曜晨低聲道:“阿婉,你自己走吧,我走不了了。”
他的身體在她眼前倒下,那樣猝不及防。她扶著他的腰,手中潮濕而冰涼。她愣愣地收回手,入眼一片猩紅。
她眼前頓時一片黑暗。
他的身體一點點變涼,可他卻仿佛沒有感覺般,嘴角綻出一抹蒼白無力的笑,他說:“阿婉,我不甘心,明明是我先遇到你的。”
他說:“阿婉,對不起,我來遲了那麼些年。”
他說:“阿婉,我自小就頑劣,那時我離家出走,怕被父親的衛兵抓住,便報了陸景琛的名字。”
他說:“阿婉,你早就不記得我了吧。”
他說:“阿婉,我不是故意不來的。”
他說:“阿婉,再給我唱一遍《思帝鄉》好不好?”
他說:“阿婉,我那麼喜歡你,你怎麼就不肯喜歡我?”
他的眼神漸漸空洞:“阿婉,我不甘心……”
那抹淺淡的笑凝結在他的嘴角,葉婉狠狠地攥著他的手,想哭,卻哭不出來。
【九】
葉婉回到畫樓時,已經半夜了。她身上的白緞暗花繡裙上還暈著大片大片的猩紅,白皙纖細的手上也滿是那人的血跡。
她燃起大堂裏的燈,四周安靜而寂滅,再沒了一點白日的喧鬧。
她走上台,拿起手邊的行頭。流衣寬袖,蓮步輕踱,她輕輕唱開:“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依稀間,她聽到有人說:“好難聽,不要再唱了!”
他說:“你不會唱得好聽些嗎?”
他還說:“阿婉姑娘唱得好生美妙,不知姑娘可許配了人家?”
那聲音穿過了庭院的風,穿過了枝頭的花,穿過了輪回的歎息。
恍恍惚惚中,她仿佛看到了那個眉目俊朗雙眸含笑的少年公子。她抬眼朝台下的雅座望去,可那裏空蕩蕩的,燈光昏暗中,再也沒有了當初那個喊她阿婉姑娘的人。
看著那紅木茶桌,她終是忍不住,淚如雨下。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