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畫樓空(1 / 3)

【一】

那是在葉婉剛被送到畫樓沒多久,她第一次遇到了陸景琛。

彼時的奉天正寒風料峭,北係新軍入駐東北,街道上時不時有戎裝佩槍的衛兵經過,步履匆匆。

畫樓是奉天城裏最大的戲園,葉婉隨著一群小姑娘被帶到管事麵前,吸著長杆煙身形瘦弱的老者一眼就看到了葉婉,他伸出手,指著葉婉道:“這小姑娘長得倒清秀。”

葉婉有些緊張,略低著頭,縮了縮身子。

旁邊的大娘點點頭,附和道:“雖然怯懦了些,但聲音模樣卻還算水靈,過些時日定能成為畫樓裏的名角兒,就她吧。”

那一日正是畫樓挑選行當傳人,管事抬手一指,葉婉便隨了母親的願成了畫樓裏的戲子。她的母親收了銀兩,按照行規,她自此再無家人,生在畫樓,死在畫樓。

被選中的不止葉婉一人,而葉婉則是那些人中稍大的,七歲,早已錯過了練聲的最好時段。

一群小孩子在一起隻懂得玩鬧,葉婉不愛說話,又常連累大家被管事責罵,久而久之,便不再有人喜歡同她玩耍。

葉婉唱得不好,管事就罰她去後院練聲,她不像其他小孩子那般精怪,不知偷懶,管事讓她唱,她便真的去唱,有時一唱就是一天,嗓子都啞了。

管事看到她直搖頭,歎惜她白生了一副好相貌好嗓子。

遇到陸景琛那天,葉婉正對著院子裏的古樹唱《思帝鄉》——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她正唱得難受,那邊卻突然有人從牆頭直直地跳到她眼前。她嚇得一愣,但見一個長她三四歲的男孩站在她麵前,錦衣華服,眉眼俊秀,清澈的眸子裏帶著微微的怒意:“好難聽,不要再唱了!”

這樣直白,葉婉的臉瞬時紅個透徹,她站在那裏,不知所措。

男孩瞟了她一眼,挑著眉問道:“你是這園子裏的戲子?”

葉婉愣愣地點點頭,男孩疑惑:“你唱得這般難聽,他們怎麼肯要你?”

葉婉的臉不禁更紅了。

男孩向前走了一步,盯著她瞧,最後漆黑的眸子裏竟流露出一抹狐狸般狡黠的笑,道:“你比我大哥帶回家的那些女子都要好看,還會臉紅,不如你跟我回家去做我大哥的姨太太吧。”

說著,他竟伸出手要去摸她紅嫩嫩的臉,那痞氣十足的樣子一看便知長大後定是個浪蕩公子。但在葉婉看來,這明明就是西街上的惡霸,所以她也沒有多想,在他的手伸來的那一刻,張嘴咬在了他白嫩的手上。

男孩似乎沒想到葉婉會咬他,愣愣地忘了抽回手。

直到那白嫩的手上浮現出血印,葉婉才驚覺自己做了什麼,她慌忙鬆口,在他發怒前跑到了一邊。

她怯怯的樣子有些可憐,像極了他養的那些小動物,他擦擦手上的血跡,竟沒有生氣。他走到她麵前,低頭問她:“你叫什麼?”

葉婉有些緊張,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望著他,在看到他眼中終於沒有了方才的敵意時,她這才略帶遲疑地伸出手指在他的小手上寫下她的名字:“葉婉,婉儀的婉。”

她嫩綠挑花袖下的鐲子滑到了她的手腕,碰著他的手,癢癢的。

他在她身邊坐下:“喂,你把方才那首曲子再唱一遍。”

“不……不是很難聽嗎?”她疑惑。

他咬牙,恨恨道:“你不會唱得好聽些嗎?”

她縮了縮身子,卻不再似方才那般害怕。

【二】

那天葉婉以從來沒有過的認真,將《思帝鄉》唱了出來。那是她第一次沒有憎恨地唱一支曲子,她不懂,她唱得這樣難聽,竟還會有人要聽她唱。

她唱完,男孩剛要告訴她他的名字,院外卻傳來一陣整齊的步伐聲,像極了在街道上巡視的衛兵。

管事走了進來,看到衣著顯貴的陌生男孩,高聲道:“這是誰家的小少爺跑了出來?”

他有些慌張,從衣服口袋裏拿出一把糖放在她的手裏,捏捏她的手指道:“你也喜歡吃吧,明天我再來聽你唱,不過你不要再唱得那樣難聽了。”

說完他又狠狠地瞪了管事一眼:“我是陸景琛。奉天陸家,陸景琛。”然後便跑開了。

後來真的有衛兵將奉天城搜了一遍,連畫樓都上下徹查了一番,但絕口不提要找的是何人。

葉婉沒見過這陣仗,衛兵走了後,她還是有些怔怔的。管事走了過來,問道:“你是如何識得陸家三少?”

陸家三少?葉婉搖搖頭。

她低頭看著手中的糖,又看了看牆外無盡的夜色,許久沒有說話。

第二天葉婉亦像往常一般在後院練聲,唱累了,她便踩著斑駁凹凸的磚牆爬到牆頭。

院子外麵就是奉天城的正街,傍晚時分,遠處中心湖漸漸亮起彩燈萬盞,街道上也喧囂了許多。她坐在牆頭上靜靜地看著外麵的繁華,處處人群熙攘,可獨獨不見那個要聽她唱曲的人。

後來畫樓的管事發現了一件事,葉婉突然開竅了,以往那些唱不出的曲,如今卻被她唱得婉轉纏綿,嬌若鶯啼。而葉婉也再沒見過那個像小狐狸般狡黠的男孩,她隻是斷斷續續地從坊間聽到一些陸家的事,聽到陸家統治著北係新軍半壁天下,聽到陸家早已南下,聽到陸家三少是陸老爺子最寵愛的兒子,聽到陸家三少十一歲便跟著陸老爺子上戰場了。

很久之後,葉婉真的像管事說的那般,成了畫樓的名角兒,十六歲的年紀,人也比幼時伶俐了許多。而人們口中的陸三少也長成了一個器宇軒昂的少年,在戰場上果斷狠戾,年紀輕輕便做了北係新軍最年輕的少帥。

那好像真的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當初那個男孩的容貌葉婉早已記不清,唯獨陸景琛三個字和那雙漆黑狡黠的眼睛清晰地烙在她的記憶裏。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還在堅信他會拿著糖來找她,那似乎是一種信念,讓她等了那麼久。

【三】

北係新軍回奉天那天,城門處布滿重兵,崗哨一直排到陸公館門前。

畫樓裏高朋滿座,葉婉在台上水袖輕繞,唱著《兩相歡》。一曲畢,葉婉盈盈一拜,她剛要離開,台下卻有人站了起來,高聲道:“阿婉姑娘唱得好生美妙,不知姑娘可許配了人家?”

隻見那少年一身白色西裝,眉目疏朗,麵容俊秀,舉手投足之間帶著倜儻之氣。

他說出這般話,便帶著輕薄之意。周圍的看客哄笑開來,有人調笑道:“蘇二公子又調戲人家阿婉姑娘。”

那蘇二公子也不氣,隻是含笑看著葉婉,眼睛清澈,目光灼灼。

這麼一鬧,葉婉氣紅了臉,瞪了那蘇二公子一眼,扭頭便回了後堂。

她剛回後堂,蘇二公子便追到她眼前,賠笑道:“阿婉,阿婉,你不要生氣,他們那是在亂說,我沒有調戲你,我和你玩著鬧呢。”

葉婉看著他含笑的眉眼,再也說不出一句氣話來。眼前這人明明是軍閥蘇家受盡尊崇的二少爺,雖然風流不成器了些,但到底模樣俊秀,身份尊貴。自從兩個月前蘇家帶著直係軍來到奉天後,奉天不知有多少女子傾心於他。他是那樣優秀的人,怎麼日日來畫樓聽她唱曲,與她玩鬧?

那蘇二公子見葉婉許久不說話,便伸出手來拉她,葉婉不著痕跡地往後退了一步,低聲道:“蘇曜晨,你是不是對誰家的姑娘都這樣?”

蘇曜晨聽到後,再也顧不得男女有別,拉著葉婉的手慌忙解釋:“阿婉,在回奉天之前,我隨父親長駐西南戰場,根本見不到半個女子。回到奉天後,我便來找你了,哪裏還有時間調戲別家的姑娘?”

他這般說,葉婉便知他在玩笑,瞪了他一眼,拍開了他的手。

旁邊蘇公館的下人見窗外的夜色如墨般濃密,低頭小聲道:“二少爺請回吧,老爺讓小人提醒您,您是有門禁的人。”

聞言,蘇曜晨的臉色瞬時沉了下來,狠狠地剜了那下人一眼。又與葉婉玩鬧了幾句,他這才不甘心地離開。

【四】

葉婉今日隻有一場戲,蘇曜晨離開後,她接著去了後院練聲。夜色無盡,雖唱著《思帝鄉》,心裏卻越發空落。

到了午夜,園子裏的人漸漸散了,葉婉這才回到房間裏對著銅鏡卸妝。

管事吸著長杆煙走了進來,他輕撩長袍衣襟,然後在桌邊坐下:“阿婉,若不是今日你已經唱了一場,方才我就讓你去唱了。陸三少請一些軍統來畫樓聽戲,你是咱們畫樓裏最標致的姑娘,若被他們中的人看中,回去做個姨太太總比在畫樓裏唱一輩子戲要來得好。”

他以前經常這麼念叨,葉婉並不放在心上,然,陸三少三個字卻宛若一記驚雷炸在她腦海中。念了那麼久的名字,如今被提起時,竟那麼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