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景惜冷眼看著她,沒有動作。宋昕儀有些害怕,程夫人從主位走了下來,不著痕跡地站在宋昕儀麵前,笑著對陸景惜道:“景惜,昕儀有了之恒的孩子,以後你就是昕儀的姐姐,昕儀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你一定要照顧好她。”
程之恒站在一旁,臉色寡淡,看不出悲喜。陸景惜仍舊看著宋昕儀,聲音淡淡:“是嗎?我怎麼不知道陸家突然多出個女兒?”
宋昕儀的臉瞬時蒼白,陸景惜輕笑道:“你以後可要小心些,你們不都說我惡毒嗎?如今你又搶走了我的丈夫,萬一有一天我不開心,失手掐死你了可怎麼辦?”
她雖是笑著,眼中卻滿是冷意。眾人都被她的話嚇到。她不再看他們,轉身離開。宋昕儀懷了程家的孩子,程家的人都將她放在心坎上疼。怕陸景惜真的做什麼手腳,程夫人讓程之恒和宋昕儀搬到了她的院子裏住,也免了陸景惜每日的請安。
庭院裏的古樹開始落葉,蕭索而寂滅。陸景惜看著枯黃的葉子落了滿地,看著枝丫變得光禿,很久沒有踏出庭院一步。陸景惜沒想到程之恒還會來見她。他站在古樹下,落葉掃過他的肩頭。她似乎看到了許多年前瓊樹下的少年,那時他錦衣華服,眉目俊朗,他牽著她的手,他喚她景惜。如今他來看她,卻連句寒暄的話都沒有,開口便向她討東西。討的是程家祖傳的白玉鐲子,那是他們結婚時,他親手戴在她手腕上的。
那白玉鐲子象征著主母的身份。陸景惜思緒有些空白,她聽程之恒繼續道:“那件鐲子想必陸小姐看不上眼,昕儀卻喜歡得緊。”
她摸著手腕,溫潤的涼意突然一直冷到心裏。那是他唯一送給她的東西,那是他留給她的念想。他一直說她惡毒,可如今,她卻覺得他比誰都惡毒百倍。她那樣努力地喜歡他,可他憑著她對他的喜歡,一點一點淩遲她的心。她緩緩取下鐲子,像是某些根深蒂固的東西被強行從心裏連根拔起,拉扯著血肉,撕心裂肺地疼。那一刻,她突然想,如果她不曾喜歡過他,該多好。她嘴角的笑意慘淡而荏弱,他有些不忍,拿過鐲子,匆匆離去。
【8】
宋昕儀得了鐲子,也不再哭鬧了。那些下人都是勢利的,看宋昕儀受寵,私下便都喚她少奶奶。宋昕儀聽著高興,程夫人也就默許了。
那一年的冬天特別冷,帶著殘忍和毀滅。陸家從北平戰場回來後,陸景惜便收到了陸景琛的信,信中說現在東洋人將陸家視為眼中釘,讓她不要隨意外出。
陸景惜沒放在心上,一切就那樣發生了。臘月初三那日,有下人來到陸景惜的院子裏,說道:“少奶奶,老夫人讓你去洋行走一趟。”
聽那下人說完,陸景惜這才知道,程之恒的重要文件遺落在書房,宋昕儀身子不便,要她送去。
陸景惜剛出書房,就遇到了宋昕儀。宋昕儀拿過她手中的文件,下巴微抬:“我去送吧,我想之恒大概不想見到你。”
宋昕儀極其張揚,打著程家少奶奶的名號被一眾下人護著出了府去。奉天所有人都知道程家少奶奶是陸家小姐,宋昕儀進門那天程家連酒宴都沒有擺,世人怎知還有她這麼個姨太太。所以,當下人喚著她少奶奶,招搖地在正街上走了一趟時,她便被不知情的東洋人當作真正的程家少奶奶給亂槍射死了。
當消息傳來時,程夫人承受不住昏死過去。陸景惜的心也沉到了深淵,那一刻她知道,程之恒這輩子都不會原諒她了。果然,不多久程之恒就出現在她眼前,他紅著眼眶,伸手掐住她的脖子,那般狠戾的模樣似乎要將她活活掐死。他的聲音中也滿是恨意,他說:“陸景惜,你明明知道昕儀身子不便,為什麼還要昕儀替你去?你是不是故意的?”
“陸景惜,你為什麼不肯放過我?死的為什麼不是你?若是知道你會害我家破人亡,我當初就不該救你!”
陸景惜感覺自己脖子快要斷了,可程之恒淒厲的話語比殺了她更讓她難過。她嚐到自己喉間血的味道,她怔怔看著眼前這個她喜歡了那麼久的人,她突然就笑了,眼中的淚也落了下來:“我也在想,為什麼死的不是我。”我也在想,當初為什麼會遇到你……
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麵前落淚。五歲那年,奶媽拿槍指著她,她沒有哭,十二歲那年,她明明怕得要死,她沒有哭。她這輩子唯一哭的一次,就是因為她喜歡的這個男子。所有人都知道她喜歡他,可唯獨他覺得她是這世上再惡毒不過的女子。她的淚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手微微顫抖,最終緩緩鬆開。她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身。
到了中午,宋昕儀的屍體就被送了回來,血肉模糊。八個月的身孕,小孩的手指都已經成形。程夫人看到後,受了刺激,有些瘋癲。程之恒也悶了一口氣,一病不起。
陸景惜去程之恒房間照顧他的時候,他好像魔怔了,不停地在說:“陸景惜,死的為什麼不是你。”那是陸景惜聽過的最怨毒的話語。她跪在他床前,輕輕牽起他的手,就像很多年以前,她攥住他的衣袖,跟著他走過奉天的每一條街巷,桑榆暮景,她以為那便是一輩子。
她活了這麼些年,從來沒有想得到過什麼東西,除了他。他是她這輩子唯一的執著。她知道他這輩子都不會原諒她了,她知道她不想再喜歡他了。喜歡他太痛,她痛了那麼久,她怕了。他再也不是她曾經喜歡的少年,那個少年的一切,早已隨著四年前那場大雨,無聲無息地死了。她最後看了他一眼,輕笑道:“若是你能開心,我會遂了你的願。”
廖安街有日本人的租界,當陸景惜看到他們的汽車從院子裏緩緩開出來時,她扣動了扳機。槍聲破空而起。撕心裂肺的痛意蔓延了她的全身,挑花衣裙上的血跡大片大片暈開。她緩緩倒在地上,周圍的一切都不再真實。目光混沌中,她似乎看到程之恒微笑著向她走來,陽光灑在他臉上,美好得不真實,她輕輕笑開。
一切仿佛又回到很多年前,陸公館門前的庭階上落滿了花,她站在窗前看著他們嬉鬧,桑蔭未移,浮光流轉,那裏有她喜歡的少年。
【尾聲】
程之恒一病數日,他做了好多夢。他夢到陸老爺子把婚訊帶到程府時,他開心的樣子。那時他以為,他喜歡的姑娘也喜歡他。可還沒等著他將嫁衣送到她麵前,昕儀卻來告訴他,景惜不喜歡他,景惜說她嫁給他便是看得起程家。那是他隱藏了許多年的自尊,他父親一直告誡他,程家比不上陸家。他雖然聽著,卻將那些話放在心裏最陰暗的地方,如今被喜歡的人親手曝露在陽光下,就像那腐爛的傷口,痛可蝕骨。
結婚那日,他掀開她的蓋頭,她抬眼看他,那清冷的眸子和如畫的容顏當真是絕世無雙。那時他還心存僥幸,可當她說出那般絕情的話時,他真恨不得將她的心給挖出來,也恨不得將自己的心挖出來。
他夜夜不回程公館,那時昕儀正好在他身邊,他便帶著昕儀出入程家。他以為她有一絲難過,可她仍是安靜地過著自己的生活。那時他終於相信了昕儀的話,她不喜歡他,她真的隻是利用程家。他想,縱使他配不上她,她也不能那樣對他,他恨她。當程之恒醒來時,一切都不在了。
那年奉天早早就迎來了入冬後的第一場雪,落雪在寒風中纏綿了一夜。程公館前的青石台階被埋得嚴實,白皚皚的街道一直蜿蜒到蒼茫的盡頭。程公館朱門大敞,庭前琉璃高掛,程之恒披著西裝外套站在庭院裏,他微微咳嗽著,臉上也滿是病態。身旁有下人替他撐著傘,老管家站在幾步遠的大門處,止不住向外張望。終於,有哨兵氣喘籲籲地從外麵跑了進來。
程之恒攥著外套的手指微微一緊,然後他聽那哨兵道:“陸三少在廖安街找到了少奶奶。”
他緩緩鬆了口氣:“她怎麼沒回來?”哨兵一頓,小心翼翼地回道:“少爺請節哀,少奶奶……已經去了。”
程之恒的聲音低沉而沙啞:“死了?”哨兵艱難地點點頭。世界仿佛在一瞬間寂靜無聲,接著便是長久的沉默。而後哨兵便聽到程之恒低笑出聲,“死了倒好,畢竟……我那樣討厭她。”
那聲音悶得人心慌,哨兵稍稍抬頭,正看到程之恒眼眶微紅,恍恍惚惚地轉過身去。他步履輕緩,似乎下一秒就會倒下,連西裝落在地上也不知,咳得微駝的背影在碎雪中格外蕭索淒涼。
他不住地呢喃著死了倒好,說著說著,便有淚落了下來。他突然想到她這輩子隻同他講過五句話。第一句是她十二歲那年,她在大雨中低聲喚他“之恒哥哥”,第二句是他們結婚那晚,她說她嫁給他隻是利用他。第三句是他帶她去宴會那日,她罵他沒臉見人……
他不知道他哪裏讓她討厭,所以她才說出這般讓人傷心的話。到底是他不夠好,不夠讓她喜歡上他,不夠足以與她相配。他想,如果可以,他希望他還是那個十五歲的少年,他喜歡她,那是一種再純粹不過的信仰,一直守護他喜歡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