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哭,阿顏。背上的商栩艱難開口,沐夕顏於商栩聲音響起時,一根緊繃的弦瞬間撥響,崩潰哇哇大哭,緊接著破涕為笑,咬著牙,繼續拖著高出自己半個頭的商栩緩緩前進。大漠一望無際,黃沙夾著狂風,一下一下,劃過臉龐,沐夕顏一邊躲開敵軍的追擊,一邊尋回西沙的路,還要照顧背上的商栩,漸漸體力不支。
沐夕顏和商栩失蹤已有四日,就連受傷的袁忳都覺得他們肯定葬身於大漠之中,隻有袁惜,她騎著駱駝,帶著水和幹糧,執意一人孤身尋來大漠。
沐夕顏看見袁惜小心翼翼地扶起商栩,輕輕為商栩上藥,別過臉,將目光投向遠處黃沙之間,袁惜卻忽然開口:沐姐姐,你和商大哥走吧。沐夕顏震驚回頭,卻見黃沙上布滿駱駝腳印,深深淺淺形成一道路徑,而遠處怕已有敵軍尋著腳印追來,三人若被活捉,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駱駝隻能坐兩人,水和幹糧僅供三天,來之前我沒想過還能見到商栩,我想,哪怕一具屍體也好,找到他,我便與他一同葬身大漠。沐姐姐,你是西沙的英雄,你不能死,你要帶商栩離開,活著回到故土。
沐夕顏咬咬牙,騎著駱駝帶著商栩,不去看身後袁惜,狠心揚鞭,卻在轉頭那刻,淚花在眼眶打轉,頭也不回離開。
沐夕顏知道,從她拋下袁惜那刻起,她與商栩就怕是走到盡頭了,哪怕她不知道袁惜肚裏懷有孩子,可商栩還是恨她。他醒來第一件事,便是撐著病軀,舉劍指向她,當著眾人的麵,恨意滔天道:沐夕顏,你一生癡心妄想,縱使與你苟延殘喘存活於世,商栩我此生與你也是絕無可能。
原來這麼多年,商栩什麼都知道,知道沐夕顏對他隱忍的愛意和每每傾注於他身上的目光,可他什麼都不說,從頭到尾,沐夕顏在他眼裏,不過是個自私自利的小人啊。
而那聲阿顏,有生之年,沐夕顏再無耳緣聽到。
商栩揮揮手,內侍悉數退下,地牢裏沐夕顏蜷縮著身體,於角落一側睡著。他忽然歎了口氣,伸手去觸沐夕顏緊蹙的眉頭,卻在沐夕顏忽然翻身的動作中,訕訕收回手。
或許六年前沐夕顏就已經死了,隨他來到大宣的不過是一具軀體,她將對袁惜的愧疚化成對大宣的殫精竭慮,終日流連於朝堂之上。
商栩俯下身,細細端詳睡夢中的沐夕顏,沐夕顏皺著眉,好像就連睡夢中也有什麼煩心的事困擾著她,整個人就像緊繃的弦,一刻不敢鬆懈。他俯下身,半蹲著紆尊降貴為沐夕顏輕掖長袍,沐夕顏猛然驚醒的目光與他視線不期而遇,半晌,冷哼一聲,他重重揮落停滯在半空中的手。
帝君。沐夕顏起身,恭敬行禮,不經意拉開兩步距離,動作微弱巧妙,卻悉數落於商栩眼中,他嘴角生生扯開一絲冷笑,憐惜溫情刹那蕩然無存,唯有厭惡盤旋心底深處。
沐相托人送來信箋是何用意,甚至不惜用上往昔舊日恩情,這可不像寡人所識的昔日之沐夕顏。商栩話語帶刺,羞辱意味明顯,他竭力想從沐夕顏眼中看出類似憤怒的神色。
沐夕顏木然,與昔年父兄死去時同樣地木然:商栩,可惜我父兄荒墳青草齊腰處,沐夕顏與你,都無法回到昔年了。
三更天,打更聲緩緩於宮門外響起,守候於地牢外的一群內侍詫異地望著帝君驚慌失措地從地牢跌撞而出,步伐紊亂飄浮,連連慌忙緊跟而上。
四
袁惜下葬那日,沐夕顏在袁府門外一身素衣,商栩不許沐夕顏進府祭奠,沐夕顏隻好呆呆站在門外,固執而倔強,將所有驕傲踩於腳底,盼著可以等那人回頭望自己一眼。
袁忳憐惜而無奈,他說:阿顏,我不怨你,當日就算你將生還的機會讓給袁惜,袁惜沒有實戰經驗,也走不出那片大漠,隻是,唉,阿顏你還是走吧。
沐夕顏紅了眼眶,臉色越發蒼白,卻是下意識地用盡全身力氣,緊緊捏緊拳頭。為什麼所有人都可以不責怪自己,偏偏是她最在乎的那個人不肯原諒自己,不過是他不愛她,從來心裏就沒有她。那麼她心裏有多少苦楚,身上有幾道傷疤,對那個人來講,從來就不值一提。
可還是不甘心啊,十七歲的沐夕顏胸口處的疼痛緩緩蔓延,她不顧一切衝進靈堂,帶著不死不休的愛意,手中紅纓長矛對準靈柩,決意要為這份愛意付出一切。
商栩終於為了袁惜遺體轉過頭,厭惡之情卻是盈滿眼眶,他靜靜地盯著沐夕顏,仿佛她所做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可笑至極的把戲。此時沐夕顏嘴角反露出明豔笑意,在眾人驚詫目光中,將紅纓長矛一折兩斷。
商栩,明明是我沐夕顏先遇見你,而為什麼你會愛上另外一個姑娘?
商栩,我沐夕顏有哪點不好,你從來不肯為我展露一個溫柔笑顏。
商栩,如果我說,而今我願意用我的命換袁惜的命,你會不會原諒我?
商栩從未見過這樣的沐夕顏,她的眼珠黑白分明,倒映的全是他的模樣,可他還是一點一點捏緊拳頭,於袁惜靈柩前,緊閉雙眼,拒絕得冷漠無情:決不。他轉而輕輕撫摸那冰冷的靈柩,眼中深情遍布,頭也不回,顫聲道,沐大將軍走好。
西沙此戰大敗,帝君大怒,又有一紙密信揭發沐府早已被大宣招降,此次大戰更是與敵軍密謀已久,意欲中傷西沙元氣。
帝君先前已對沐府忌憚三分,奸佞小人推波助瀾,下令抄沐府滿門,念其功德,流放外境,永不可歸,沐府男兒皆是錚錚鐵骨,在接聖詔翌日,自縊於沐府大堂,以示清白之軀。
去往大宣的路途之上,商栩靜靜地坐在馬車內細細端詳沐夕顏,無言以對,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沐夕顏,木然呆滯,不同於往日的驕傲豔麗,甚至連傷心也可以昂首挺胸的沐夕顏,此時沒了生氣,沒了靈魂,絕望環繞於身體每個角落。
懼怕之情致使商栩心煩氣悶,他上前捏緊沐夕顏肩膀,狠聲狠氣道:沐夕顏,你父兄連夜送你離開,袁忳冒險保你性命,你擺出這副模樣是給誰看?
沐夕顏忽然抬起頭,枯木逢春道:那你呢?你不是恨我嗎?你不是想讓沐夕顏死嗎?
商栩在沐夕顏的咄咄逼人中節節敗退,複目光淩冽頓生,狠狠捏緊沐夕顏下巴,撬開沐夕顏唇齒強吻道:沐夕顏你對我如此情深意重,我這吻便成全你了這一片情深似海,隻盼你這將相之才為我所用。
明明知道他的答案是沐夕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可他還是殘忍地打破了她最後的夢,報複得逞,沐夕顏冰冷的淚珠劃過他臉頰,他厭惡地轉過了頭。
商栩煩悶地望著眼前堆積如山的奏折,一撥撥大臣上書,也無外乎是要求他將沐夕顏送於西沙國,換兩國交好。
二十萬大軍折損,意味大宣短期之內再無與西沙對抗的實力,此番西沙自動求和,論情論理,他都應該同意。
隻是,商栩想起六年前臨別時袁忳對自己的警告之意,還有對沐夕顏嗬護備至的神色,他就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將沐夕顏送還西沙,送還袁忳身側。
商栩,我已派人查探出你真正身份,你乃大宣國四皇子,隻因昔年宮變,流落西沙,大宣現今國君漸不抵歲月侵蝕,氣勢已如夕陽漸落,而我袁忳會暗中助你登上帝位。六年前的袁忳將昏迷的沐夕顏送到自己身側,意味深長道,隻盼你能善待阿顏,她於你情意之深,一望無垠,你切要珍惜,莫再負她。
他驚覺那刻袁忳麵上的雲淡風輕,真相赤裸裸擺於陽光之下,袁忳毅然選擇放手以換沐夕顏餘生安樂,良久,他點頭,應允袁忳所提要求。
一道驚雷在瞬間劃過漆黑暗夜,他一人立於長夜漫漫,於那驚雷巨響中,躊躇良久,心下有了決策。他皺眉迅速提筆,禦詔蓋章,筆落的瞬間,眼中風起雲湧。
五
世人隻知沐夕顏征戰沙場,擅武,巾幗勝須眉,卻從不知沐夕顏亦通天文地理,權鬥陰謀。沐夕顏於六年前隨商栩來到大宣,卸盔甲,拋兵刃,素衣換豔衣,以一臉恭敬疏離,於朝堂內殺伐果決,滿朝文武一聲沐相喚得心悅誠服。
隻是商栩偶爾隔著帝座下一排黑壓壓的人群遙遙望去,一抹素衣的沐夕顏整個人鈍鈍的,目光飄蕩遊離,那雙明亮瞳孔裏,明豔驕傲一去不複返。
沐相,西疆洪流爆發,竟無解救之法嗎?沐相,堂堂帝都皇城竟有欺壓百姓之徒,你怎無動於衷?沐相,修建蘇妃新殿一事,為何遲遲不動工?商栩硬聲質問,厭惡之情溢於言表。
商栩死死盯住沐夕顏,她就如同一塊巨石,堵塞自己藏於心底的鬱結,每每觸碰,便是翻江倒海的難受,他隻能選擇以這種方式來獲得某種慰藉。
退朝。商栩氣急敗壞地拂袖而去。
沐夕顏依舊默默跪於地麵,無半句辯解。而商栩忽然覺得疲憊,恍然隻覺有種淡淡的無奈一點點占據自己身體的每個角落。他忽然想,他這一生都不願再見沐夕顏這個人,永遠不要。
而後在商栩有意避讓沐夕顏的那段長長時間內,小皇子的誕生令他眉間漸漸嶄露出舒心笑意,他甚至以為他已經快忘了沐夕顏,忘了那張時常令自己厭惡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