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送卿夕顏,微臣歲歲休(3 / 3)

可小皇子壽誕當日,他最終還是碰見沐夕顏。他驚覺角落處的沐夕顏浮現出的一絲微弱生氣,她的視線落在咿呀學語的小皇子身上,他更仿佛望見沐夕顏嘴角有道淡淡的微笑直直射進他的心房。

商栩刹那心緒翻騰變幻,仿佛隔著漫長歲月,他猶豫著,艱難地邁開步伐,走到沐夕顏身後,目光專注複雜,低低輕喚:阿顏。

未曾吐出口的那聲呼喚被沐夕顏自顧自的一句話深深扼殺於胸膛,商栩那顆試圖打破冰封的心瞬間碎裂,橫貫他們二人之間,以一種壯烈的方式死無全屍。

袁惜,如若當初死在大漠的是我沐夕顏,也好過如今與商栩間的兩兩生厭。遠處皇子咿咿呀呀地笑著,他默默地站於沐夕顏身後,沐夕顏身影單薄倔強,明明不過一步之遙,他卻始終不敢跨,不能跨,他記起袁惜,記起那個未出生的孩子,最終拂袖而去。

袁忳打點好獄卒,匆匆於深夜孤身趕來地牢,看見的則是六年後的沐夕顏披著長發,抱著雙膝,在地牢怔怔失神,袁忳蹲下身,心疼地隔著一道牢門望著裏麵的沐夕顏。

形勢突變於今日早晨,一紙禦詔出乎預料,大宣帝君拒絕西沙使者求和之意,並派使者前往西沙,言明女相乃大宣臣民,生死不關西沙之事。

並且,袁忳擔憂望向沐夕顏,遲疑開口:大宣沐相通敵罪名落實,三日後處以死刑,以振軍民之心。沐夕顏無動於衷的態度致使他越發煩躁,來回於地牢穿梭,口裏怒喝道,商栩是不是瘋了?他竟然為了不放你回西沙不惜與西沙開戰?但他要留著一個死了的沐夕顏做什麼?難不成他恨你恨得真不惜遺臭萬年?

沐夕顏維持著的姿勢終於緩緩鬆懈,心下了然道:商栩生性多疑,他怎麼會放一個大宣丞相回西沙,更何況他對我又是如此恨之入骨。可袁大哥,沐夕顏累了,你若回到西沙,回到大漠,於我父兄荒骨埋葬處,為阿顏重磕三個響頭,替阿顏告訴他們,阿顏有愧於父兄,有愧於沐家滿門忠烈兒郎。

阿顏,你竟、竟已知曉真相,那為何六年前還袁忳驚呼出聲,望著如今的沐夕顏,心中五味交雜。

沐夕顏對袁忳的反問置若罔聞,隻是又抱緊雙膝,怔怔出神。她沉浸於腦海中故土的畫麵,大漠西沙,還有成片成片的夕顏花,遂,淡淡溫軟重新攀爬在眼角眉梢之上。

因為啊,沐夕顏愛他,哪怕天下都不以為然,也無法阻止沐夕顏這一生一場的愛情。沐夕顏嘴角微笑浮現,眼中是至死不悔的豔麗。

遣內侍送去毒酒時,商栩一人孤零零地負手立於那宮殿最高處,俯視腳下那片即將新建而成的宏偉宮殿,他最珍貴的東西都被放置在內,數不清的珍寶綺羅,奇珍玉石,望不盡的漢白美玉,美酒佳肴,每一樣都可謂是世間少有,真真是富麗堂皇。

地牢中,他最終還是從沐夕顏那般絕望的神情中,看出真相即將於二人間坦白,又或許沐夕顏從六年前就知道,隻是他們彼此默契地維持著不去觸碰的原則。

大戰他是通敵者,間接害死袁惜,沐府是西沙的保護傘,他選擇告密誣陷,隻為重創西沙,最終導致沐夕顏家破人亡。

這層稀薄的窗戶紙終究被用力捅破,那麼他與沐夕顏之間,自欺欺人都隻能是奢侈。他難以想象,每每當自己與沐夕顏視線相撞,都會於彼此眼眶中看到那段背叛欺瞞的往事,還有往後漫長歲月相伴無法相守的恨意,無論是沐夕顏還是自己,都沒有力氣再去背負如此沉重的愛情與記憶。

商栩仿佛又回到記憶中那段最美好的時光,他愣愣地望向沐夕顏,隨後心滿意足地一步步走向有沐夕顏的地方。他看見沐夕顏又換上那身豔紅色衣裳,化上明豔妝容,臉上掛著溫暖笑容,神采飛揚,於不遠處靜靜守望著他。

商栩快步向前,滿懷激動,顫抖著伸出雙手,輕輕觸碰沐夕顏臉頰。然而,頃刻功夫,他迅速顫抖著縮回手,觸電般退後,步伐軟軟,整個人重心不穩,跌跌撞撞,驚慌失措地癱坐於冰冷地麵。

沐夕顏怎麼了?她怎麼了啊。商栩驚恐道。他感覺自己仿佛進入了一個絕望而縹緲的夢境,迫不及待地需要別人伸出援手,用力將自己帶出沒有沐夕顏的恐怖夢魘。

他於六年前就為沐夕顏的死做好一切準備,他耗費心力從民間找來妙手回春的神醫,花費漫長歲月,以夕顏花為藥引,終於成功製出一枚令人忘卻前塵的丹藥。

大宣不再需要沐相,他可以無情賜死沐相,毒酒是了結沐相的毒藥,卻是他和沐夕顏重新相守的解藥。他以沐夕顏最愛的夕顏花為引,還給沐夕顏一個最美的夢境,重新打造一個屬於他和沐夕顏的繽紛未來,這些,他都算好了啊。

袁忳憐憫地望著失魂的商栩,冷冷道:因為我換了假死藥,因為阿顏求我,阿顏求我給她一個真正的了結,阿顏說她想回西沙,回大漠,回到夢中那長滿大片大片夕顏花的地方。

聞此言後,商栩呆怔,豆大的淚珠從眼眶顆顆滑落,自顧自道:阿顏不要怕,今日之後,商大哥帶你去看夕顏花,商大哥會重新給阿顏一個家。

他好悔啊,話語聲漸漸低落,取代的是男人絕望的哽咽聲,哽咽聲於空氣中慢慢響起,他為什麼不承認他愛她,他為什麼要什麼九重高位,陷害沐家滿門,他又為什麼硬著心腸娶袁惜?為什麼在相守六年的短暫時光中,不曾一次和顏悅色地對過她?

他恨導致沐夕顏沒國沒家的他,恨一次又一次傷害沐夕顏的他,他無法麵對沐夕顏,於是隻能變本加厲地折磨沐夕顏,而沐夕顏終於被他親手推出他的生命。

或許是他太害怕了,他太害怕沐夕顏神采飛揚的臉龐,午夜夢回,一次次在他夢境前浮現,沐夕顏那高貴的愛情,讓他自慚形愧,望而卻步。

阿顏,你回來,求求你,我的好阿顏。商栩仿佛陷入魔怔,一遍遍親吻沐夕顏已經冰涼的額頭。

袁忳靜靜地站在原地,注視著瀕臨崩潰的商栩,緘默以對。而其實他多想開口道:你聽啊,阿顏,這聲久違的阿顏,他終於還是喚出口了。

雖然,你再無緣聽到。

袁忳啟程那日,依國禮前去覲見商栩,恰逢新殿落成,隻是令人不解的是,商栩於落成當日,便下令搬出新殿內所有名貴珍品,並且立即派人將新殿落鎖,封閉殿門。

而當袁忳走進新殿時,依舊免不了為眼前之景大吃一驚。

抬頭望去,上方是由西域寶石雕琢而成的繁星,顆顆璀璨耀眼,地麵則是仿照西沙特有的沙漠地勢,被細心鋪上層層黃沙。

除此之外,空曠大殿中空無一物,除了,除了那幾百幅沐夕顏的畫像,凝眉深思的,英姿颯爽的,抑或是開懷大笑的,它們懸掛於大殿每個角落,熠熠生輝。

你來了。袁忳聽聞一驚,這才驚覺,商栩一人默然坐於大殿某個角落,眼圈深凹,胡楂滿麵,懷裏抱著沐夕顏的骨灰甕,整個人疲憊不堪。

我想,阿顏最終還是恨我的,她寧死也不願再待在我身側,所以,最終我將阿顏交還你。聞言袁忳伸手去接骨灰甕,卻在瞬間受到巨大阻力,他震驚抬頭,卻看見這樣一副恐怖畫麵--商栩死死盯住骨灰甕,眼睛充血通紅,青筋根根盡浮於額頭之上,麵目猙獰,恍若修羅惡鬼。

帝君。袁忳擔憂開口,隨即他看見商栩整個人像被抽空一般,手心一點點放開骨灰甕,轉過身,雙肩帶動全身,難以抑製地劇烈戰栗。

唉。袁忳見此場景,自嘴裏輕輕發出一聲歎息,閉上眼,記起沐夕顏那張疲倦絕望的臉,她笑靨如花道:沐夕顏自初見起便戀慕商栩,因此沐夕顏不後悔愛上商栩,亦不後悔因愛上商栩而無奈承受的種種悲傷,隻是沐夕顏累了,累得無法持續下去這份愛意,而失去愛情的沐夕顏,唯死而已。

唯死而已,腳步邁出宮門時,袁忳到底還是回頭望了一眼,商栩孤零零地站於大殿中央,伸開雙臂,將頭輕輕枕靠在畫像中央,絕望而哀傷,他的心口正對著沐夕顏那張神采飛揚的臉,像是在以他獨特的姿勢,默默守護著自己心愛的姑娘。

幼年時父皇曾撫摸他微仰著地頭顱道:商栩,天家無情,為帝君者更無情。

可擁有這天下,又哪有什麼是得不到的?父君真愛說笑。他那時不以為然,那時候他想,沒關係,隻要擁有了這廣袤江山,天下豈不盡歸他手,又何況是那區區****。後悔嗎?太假,說了一句後悔,那他這一生啊,就什麼都不是了。

帝君。身後遠遠跟著的宮女眼見天冷,手拿披風上前。遠處帝君紋絲不動,宮女驚覺不對勁,小心翼翼上前,隻見此刻大慶最高地位的那個人,回光返照般精神抖擻。

大宣人,來,我給你一個家。春暖花開日,灼灼陽光下,少女意氣風發,身披耀眼光芒,紅纓插腰間,毫無顧忌地伸出臂膀,駿馬上笑意飛揚灑脫。

宏偉宮殿,雪落無聲,銀裝素裹,哀哭的宮人跪了一地,年邁的君王閉上雙目,置若罔聞,臉上笑意溫軟如陽。

帝君,薨。至此,便是一時心動,一世情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