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沙國地勢險峻,又恰逢黃沙暴襲擊,邊境敵軍狡詐突擊,我軍防不勝防,前往西沙國二十萬大軍全軍覆沒,無奈折於大漠,被俘身亡者皆有,無一人歸還。
暗夜裏,燭火之光影影綽綽,商栩的神色在昏暗光線中晦暗不明。半晌,他忽然站起身,緩緩走到那抹素色身影麵前,俯下身,伸手輕挑女子下巴:沐夕顏,你果真還是選擇通敵賣國,可你以為西沙子民依舊還當你是昔年的沐大將軍嗎?你以為你還回得去嗎?
沐夕顏怔怔地抬起頭,纖瘦身軀於聽聞此話後微微戰栗,商栩卻反而加重手上力度,冷冷強迫沐夕顏與自己對視。
沐夕顏卻忽然笑了,帶著幾絲莫名解脫的快感,迎麵直視麵前的商栩,一雙黑瞳於空曠大殿中,映著身後百盞燭光,隱隱閃著倔強的光芒。
商栩的表情看起來那麼悲痛至極,可沐夕顏卻知道,此刻的商栩心裏帶著對她多年的恨意,有多麼暢快淋漓。隻是沐夕顏想,六年之後的自己,最終還是因為麵前的這個男人,故國異鄉,再無任何容身之地。
微臣領罪。一字一句,沐夕顏忽然整個人像被抽空了力氣,放棄抵抗,疲憊而無力地默默忍受商栩近乎無理的苛責。
帝君可取微臣項上人頭還二十萬將士一個公道。沐夕顏竭力維持自己最後那一絲薄弱的自尊與驕傲,用力挺直背脊,接著緩緩伏下身軀,恭敬向商栩行禮,淡漠地接受這背棄罪名。
在商栩揮袖而去的背影中,滴答,輕輕一聲,沐夕顏終於感覺眼角有一滴清淚,猝不及防墜落,她甚至可以清晰看見,那顆晶瑩的液體於眼前直直墜下,而自己胸腔之內那顆跳動的心仿佛也被那滴淚珠浸濕,難受得撕心裂肺。
一
沐夕顏想,大抵她這種人的結局就是不得好死,史書工筆之上,他日無論西沙抑或大宣,後人想起她,皆是恨不得吐一口唾沫於她墓碑之上,狠罵一句賣國通敵之賊,成為垂髫小童讀書的反例範本。
可曾經的沐夕顏不愛打打殺殺,不愛權謀朝堂,她隻愛西沙國那一片茫茫大漠,滾滾黃沙,騎著駱駝,掛著鈴鐺,偶爾穿上大宣服飾,大搖大擺地溜進敵國境內。
殺,殺。聽見刀劍碰撞的聲音,沐夕顏秉著別人地盤閑事莫管的心理,鬼鬼祟祟蹲下身,卻在轉過頭的瞬間,被一隻沾滿鮮血的手用力捂住了嘴,沐夕顏急中生智,狠狠往那手臂處咬下,趁著對方吃痛的瞬間,揚開腰間皮鞭,一跳三尺遠,警惕地抱拳望向對方。
草叢側內的少年,身上全是傷痕,抱著被咬傷的手臂,血紅著眼,像大漠上最凶狠的狼,死死地盯住沐夕顏。
沐夕顏卻罔顧少年凶悍的表情,隻癡癡盯著少年,心想,那雙眼睛真好看啊,黑色眼珠通透明亮,閃著微弱的光,像大漠夜空的耀眼繁星,一閃一閃,璀璨奪目。
於是沐夕顏橫跨駿馬之上,笑靨如花,伸手對少年道:大宣人,不如你跟我走吧,我為你在西沙築個家。
在身後打鬥聲越逼越近的趨勢下,少年深深望了沐夕顏一眼,遲疑片刻,咬著牙,不情不願上馬,鼻尖嗅到少女發間的清香,在少女銀鈴般的笑聲中,一顆心出奇安定。
朝堂之上,商栩鐵青著臉,冷眼看著皆因沐夕顏而起的糾紛,那幾派大臣為如何處置沐夕顏吵得不可開交,然則,所有的爭吵卻因一個人的到來戛然而止。
來者為西沙國使者,他行禮道:吾國願奉西沙百畝油田,千匹牲畜於大宣,以換兩國交好,和睦共處,而條件是,換大宣女相之身。
刹那,朝堂之上鴉雀無聲,朝臣們皆屏息靜氣地望著少年帝王那張麵無表情的臉龐,不敢作聲,怕殃及自身。
誰都知女相曾是西沙王族,姊妹兄長在西沙更是戰功赫赫,素有戰神美稱,隻因六年前,西沙王聽信讒言,下令摘其功勳流放沐府人於塞外,永無歸國之期,滿族烈血兒郎伏劍自刎,以證清白。
而女相,六年前隨這位流落於民間的帝君回大宣,自此,便常伴帝君左右,為帝君出謀劃策,以一己異國之身輔佐帝君,鞏固帝君新君地位。
而前段日子帝君二十萬大軍悉數覆沒,早有大臣參女相一本,意指女相與西沙裏應外合,早有心思以此次大宣落敗為條件,以求歸西沙故國。
商栩不說話,隻是牢牢地盯住前來的西沙使者,目光不禁露出一絲懷念之情,這是他曾經西沙國的故友,袁忳,也是袁惜的大哥,西沙國第一少將。
帝君。身側內侍輕聲提醒。
商栩猛地從遐思中驚醒,隨即恢複大宣帝君一貫的威嚴之色:袁大少將親自前來大宣,不妨先在大宣遊玩一番,至於女相之事,容寡人與朝臣商討一番,再作答複。
二
沐夕顏是將門之女,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一把大刀揮得虎虎生風,家裏姊妹弟兄每每見她便是如狼似虎,自她救回商栩後,眾人最興奮的事就是終於找到一個陪沐夕顏練武的人肉靶子了。
來,商栩,吃我一棒。
來,商栩,看我皮鞭揮得怎樣?
十五歲的商栩黑了臉,始終無法理解一個女子為何可以如此粗獷狂野,樂此不疲地在炎炎日頭下揮舞著大刀。
若為女子,首要溫柔賢淑,精通琴棋書畫,更應胸有文韜武略,懷安邦定國之才,為人笑不露齒,予人春風拂麵之感。商栩忽地從牆上一躍而下,對著沐夕顏搖頭晃腦,手裏拿著大宣國的女誡,身後跟著柔弱的袁惜。
刹那,沐夕顏心頭如壓一塊大石,憋悶得難受,脫口而出道:商栩,那我問你,袁惜與我沐夕顏,你更中意誰些?
沐夕顏盡量以一種無所謂的口氣問出這個問題,空氣凝滯,商栩先是一愣,下意識地望向袁惜,又望回身邊的沐夕顏,嘴唇輕抿,沒有作答。
那時的沐夕顏年紀雖小,卻已有西沙第一女將美稱,求親之人亦早已踏破門檻,心高氣傲,可所有的驕傲在麵前的商栩麵前都化為不可置信。她緊捏裙角,眼神專注惴惴不安地盯著眼前商栩,一顆心上下不安分跳動。
沐姐姐,我們去放風箏,不要為難商大哥了。袁惜嘴角掛著善解人意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扯沐夕顏的衣袖。啪!沐夕顏猛地發怒,一個心煩意躁,或者是對商栩態度的惱羞成怒,重重拂袖,袁惜受不住力,連連往後跌退幾步,而身後紅纓槍正對袁惜後腦。
袁惜。沐夕顏驚呼,卻隻見商栩點足衝前,將臉色蒼白的袁惜緊緊護於懷中,左手緊握紅纓槍,手中有血珠滴滴答答滾落。
沐夕顏喜於悲劇並未發生,悲於這個姿勢所傳達的意思,也明了商栩最終給予自己的答案,終於別過臉,竭力昂頭挺胸,冷笑離開。
來人,本相要紙筆呈於帝君。沐夕顏於地牢裏緩緩起身,目光閃爍著明亮的光芒,身後長袍拖曳在潮濕地麵,暗漬遍布衣裙,卻依舊無損於其灼灼風華。
獄卒知此牢獄中關的是大宣第一女相,雖是被帝君關於地牢,但迄今為止,尚未有任何聖詔言明如何處置這位女相,於是不敢怠慢,忙拿了筆墨伺候。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這個道理,商栩懂,沐夕顏也懂。近些年來,商栩的性格越發隱忍,手段越加狠毒,與初見時的少年早已是迥然不同,沐夕顏不是沒想過要離開,可沐夕顏每每想起那個陪自己在遼闊大漠裏哭泣的少年,就再也邁不開腳步,自此越陷越深。
沐夕顏十一歲那年遇見十四歲的商栩,暗戀起於初見時分,而十五歲的商栩卻喜歡另一個姑娘,從此,沐夕顏無辜地成為商栩和袁惜之間愛情的見證者,活得心酸又無奈。
三
袁惜與商栩大婚那日,沐夕顏喝得暢快淋漓,大宣與西沙征戰多年,鐵蹄踐踏之下,流離失所之人安身異國,不乏直接在異國成家立業之人,更何況,沐夕顏望向遠處與袁忳交談的商栩,嘴角扯開驕傲的笑,她愛的少年文韜武略不輸於世家子弟,從來便是鶴立雞群。
來,商栩,你今日和袁惜大婚,本將軍敬你一杯。沐夕顏跌跌撞撞,捧著酒杯半仰著頭,癡癡望向商栩。商栩眼睛漆黑無垠,映著身後熱鬧喧天,有疑似心疼的情緒一閃而逝,隨即遲疑接過酒杯道:多謝阿顏不,沐大將軍。
以往喚她阿顏,如今轉口沐大將軍,果然避嫌有加,進退有禮。這聲沐大將軍多可笑,聽得沐夕顏嘴角嘿嘿扯出兩抹笑意。沐夕顏有些醉了,抱著酒杯在喜宴上喝得昏天黑地,趴在桌上,笑得連眼淚都快落下,傷心而絕望。
半年之後,沐夕顏與大宣交戰,中途遭敵軍突襲,傷亡慘重。袁忳與商栩領三萬士兵前來支援,沐夕顏一臉風霜,身挨兩刀,眼神卻在望見身披鎧甲的商栩時,瞬間點燃火花。
那場大戰,冥冥之中仿佛天助大宣,沐夕顏連夜製定的作戰計劃,還有行軍路線,竟然一一被大宣敵軍知曉,袁忳不知所向,她背著身負重傷的商栩在大漠中艱難前行。
你不許死,商栩,你給本將軍聽著。
商栩,你的根在西沙,死也要死在西沙,袁惜在西沙盼你凱旋。
商栩,沐夕顏求你,我求求你,不要死。
沐夕顏雙手捧著商栩半歪著的頭顱,跪在大漠欲哭無淚,直覺如若失去這個人,天地將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