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楚辭醒來的時候,痛意席卷著她的身體。她緩緩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身上已經換上了幹淨得衣物。
周圍的一切太過陌生,不是程府。
她抬了抬手,軟綿綿的,沒有一絲力氣。
她有些驚慌失措,一個暗衛,若是失去了武功,就再也沒有存在的意義。
就在這時,隻聽吱呀一聲,房門被緩緩推開。
她抬起眼,看到逆光中的程衍漸漸出現她的眼前。
不一樣的程衍。
坐著輪椅的程衍。
他笑:燙傷了,過幾日便好。
雲淡風輕的一句話,掩蓋了他所承受的生不如死的痛楚。
他笑得極為清淡,臉上再也沒有那些刻意表現出來的猥瑣下流,玉冠青衫,唇紅齒白,璞玉一般。
他輕輕地牽起她的手:阿辭,我們終於可以離開晉陽了,以後我們找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沒有權勢,沒有爭鬥,就這樣過一輩子好不好?
煙花三月,西湖斷橋,流水人家,他想了十九年的自由,還有他喜歡的姑娘。
這是這世間再美好不過的一件事,他想著就覺得開心。
可是,一把清冷的聲音傳來,讓他的心涼個透徹。
給我解藥,我要回暗衛營。
他的手指緊緊攥在一起,不知是笑還是怒,最後淡淡道:阿辭,你知道我有多喜歡你。我明知道你是有目的才會嫁給我,可我仍舊裝作什麼都不知道,陪你演戲。
萬貫家財,也隻有他當作兒戲,拿程家百年家業,陪她演一出折子戲。
阿辭,如今我等了那麼久才有機會等到你,你覺得我會放你離開嗎?
輪椅咕嚕咕嚕離遠,她閉上眼睛,心中冰冷一片。
她總覺得,他是個胸無點墨下流無恥的紈絝子弟。第一次見他,他當街調戲妙齡少女,被人摁在地上打,當真是惹人厭。
她一直覺得他平庸無能,可到今日,她卻覺得他才是這世上最精明的人。他將自己偽裝得那麼好,到頭來他算計了所有人。
他暗中培養自己的勢力,答應程父接受程家的生意,明明知道她做了什麼卻依舊雲淡風輕,而且故意抖摟給程父。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製造一個他們死在地牢中的假象,然後從密道中悄悄離開。
到頭來,她和自由,他都有了。
以前她對他的所有輕視和鄙夷,現在想想,竟是那麼可笑。
她躺在床上,不吃飯,不說話,他來看她,她也不願睜開眼睛看他。
她置氣,他便陪著她耗;她絕食,他便陪著她不吃飯。
過了五日,年邁的大夫告訴他:公子,少夫人身受重傷,若再不進食,怕是性命堪憂。
他坐在她的床前,抵著她的額頭,終於忍不住,落下一滴淚。
他是不是錯了,將自己逼成這樣,將他喜歡的姑娘逼成這樣。
他不過是喜歡她而已,他不過是,想陪在她身邊而已。
他不想她做一個沒有感情的木偶,哪怕是哭,哪怕是難過,也比這樣靜靜地躺著,仿佛下一秒就要死去要好。
他想她開心,想她學會笑。
可是這樣一個簡單的願望,卻是他這輩子費盡心機也得不到的奢求。
再這樣下去,他會逼死她,也會逼死自己。
他認輸了,從他喜歡上她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他一定會輸給她。她可以對自己狠心,可他卻做不到對她狠心。
阿辭,我知道你想要我父親勾結三皇子蓄意謀反的證據。我可以給你想要的一切,但你必須答應我兩個條件。
程家可以毀,但你必須保我父親一命。
阿辭,我這輩子不可能再娶別的姑娘,你想離開可以,但走之前,你必須給我程家留一個孩子。
【九】
遲來的洞房花燭夜,身下是他喜歡的姑娘。
他那麼開心,不住地呢喃:阿辭,我喜歡你
是嗎?她說,那你的喜歡真讓人惡心。
她眼中的恨意如一柄利劍直直地刺入他的心,他心中一痛,低笑著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一夜又一夜,他忍受著她的恨,對她做著這世間最親密的事,他又何曾不痛苦。
終於有一天,大夫笑道:恭喜公子,少夫人有喜了。
那一刻,他的眼眶微微濕潤,連手指也有些顫抖。
而她,緩緩抬起眼,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那樣的眼神,程衍隻覺得後背泛涼,就像是被一道利刃劃過。
可他又那樣開心,他抱著她,手輕輕撫上她的小腹,低聲道:阿辭,你感覺到嗎,這裏有我們的骨血,有我的孩子。
阿辭,我好歡喜。如果是女兒該多好,她一定長得和你一樣好看。
不,還是兒子吧,這樣他就能替我照顧你了。
楚辭的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放在他背後的手緊緊攥著一支發簪。
他那樣激動,連話也顫顫抖抖說不清了。
楚辭瞥過他的腿,小腿微微蜷縮著,已經畸形了。
那場大火,燒掉了他的雙腳,燒毀了他的雙腿。
此生,他再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樣走路。
她揚起的手,緩緩放下。
程衍那樣期待這個孩子,每日陪在她身邊,給她講一些趣事,逗她開心。而她一直神色淡淡,沒有一絲情緒。
他甚至連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那一日,他像往常一樣攬著她,她突然說:我有東西想送給你,在書房裏,你去拿吧。
這是這麼久以來她第一次說話,第一次送他東西,他微微一愣,而後激動地連聲說好。
他剛拄著拐杖踏出房門,卻聽見房間裏傳來一聲悶哼。
他跌跌撞撞跑回去,卻見楚辭倒在地上,全身顫抖,身下流出的血水漸漸染紅了她白色的繡裙。
妖嬈而又刺眼。
她靜靜地看著他,突然輕輕笑開:你的孩子,沒有了。她終於肯對他笑,他卻覺得這世上再也沒有人像她這麼殘忍。
怒火吞噬了他的理智,他緊緊掐住她的脖子,那麼白淨纖細,隻要他稍稍一用力,這個不斷折磨他的人就會從這個世上消失。
楚辭!你就這麼恨我?恨到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能傷害?
如果可以,我希望永遠不要遇到你。
他鬆開了手,踉蹌了兩步。
看,這就是他用盡生命,用盡一切去喜歡的姑娘。
他突然低笑,眼眶微紅: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永遠不要遇到你。
永遠不要喜歡你。
一個白色瓷瓶滾到她的手邊,他說:這是解藥。
執著這麼久,他終是要放棄了。
【十】
錦娘找到楚辭的時候,院子裏已經沒人了。
當初接到命令,楚辭化身一家農戶的女兒,而她以楚辭奶媽的身份進入了程家。
程家富可敵國,若是和三皇子勾結在一起,那便對東宮極為不利。
她們進入程家就是為了毀了程家給三皇子買的兵器火藥,然後找到他們勾結的證據。可是有些消息太隱蔽,必須成為程家人才能得到,所以她讓楚辭嫁給了程衍。
那個自小在暗衛營長大的姑娘,不知道什麼是情,不知道什麼是愛,更不知道,尋常人家的女子嫁人意味著什麼,讓她嫁,她便嫁了,能陪到她最後的,隻有她愛的那柄長劍。
這幾日,晉陽城裏人心惶惶,人們都知道,程家公子程衍私自購買兵器火藥。說來也怪,揭發他的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觸犯皇權,被判斬立決,屍體吊在城門處三日,以警醒世人。
人們都不明白,那時他已經離開了晉陽,為何還要回去。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想在最後再為喜歡的姑娘做些什麼。暗衛完成不了任務,是要受鞭撻之刑,那個清冷幹淨如月光一樣的人,他怎舍得讓她沾染血腥。他的父親勾結三皇子,父債子償,死的隻能是他。隻是他那樣不孝,沒能給程家留下一個孩子。
馬車一直朝晉陽城外駛去,路過城門處,錦娘看著身邊的女子,道:你不去看一眼他嗎?
楚辭低頭瞧著手中的劍:有什麼好看的。
她突然想起,他們從相遇便是一場欺騙,那時她接到命令,去接近程家的公子,趁機拿到程父結黨營私的證據。
那時她看著令牌許久,臉上木木的,有些困惑,該如何去接近程家公子,直接將人揍一頓綁過來嗎?
其他的暗衛哄堂大笑,紛紛逗笑道,英雄救美就很不錯哦。
那時他們的意思是,讓楚辭故意扮柔弱,然後被程衍救下來。
哪知道,木頭一樣的楚辭會錯了意。她低頭思索了許久,然後跑到街上,跟了程衍幾日,才遇到程衍被一群人揍。
她看準了時機,想著這就是英雄救美的最佳時刻,於是她拔劍出鞘,轉身之間將那些侍衛砍了一地。
她不是英雄,可她認為程衍是美。十九歲的青衫少年,長得略顯稚嫩,唇紅齒白,包子一樣。她呆呆的,情不自禁朝他伸出了手。
她不懂什麼是愛,不懂什麼是喜歡,不懂為何尋常人家的姑娘遇到自己的良人會羞紅了臉。自小在暗衛營長大的她,沒有像一個姑娘一樣活過一日。
她突然想起,她應該也曾害羞過一次。那時在地牢中,他將奄奄一息的她抱在懷中。她悄悄地將額頭抵在他的頸間,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那一刻,她心裏似乎真的有一種不同的感覺,隻是那種微乎其微的感覺,在她還沒有發現就是心動的時候,都被他之後的所作所為扼殺得無影無蹤。
她不想看到他現在的樣子,她能記得的是,當初在晉陽街頭,那個渾身髒兮兮鼻青臉腫的青衫少年,他拉著她的手,笑得有點靦腆:在下程衍,敢問姑娘芳名?
一切仿若昨天。
她突然靜靜地笑了,低頭撫了撫溫暖的小腹,低喃道:暗衛十五,楚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