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輸了,拿他的無情,換自己永世的宮牆孤寂。
也是後來我才知道,那次他離開那麼久,就是姐姐患病了,他把姐姐接到了金陵。
沒錯,馥兒,那朵王府上下人人皆愛的白蓮花,就是我的姐姐,我的雙生姐姐,和我一模一樣的姐姐。
我不能討厭她,娘說我欠了她。可是現在我卻好恨,我從小因為她挨了那麼多打,可她卻被趙延逸保護得很好。她明明知道我是她的妹妹,她明明知道趙延逸在騙我,她還對我不管不顧。她攬著趙延逸哭的那日,我看到了她的容貌,我抓著她手腕上刻著“清”的鐲子問她為何會在趙延逸身邊,她既然活著為什麼不回家。可她卻笑著對我說,蘇清已經死了,這世上隻有馥兒,她隻想做馥兒。她還說,阿離,十年可以改變很多東西,我早已不再是那個疼你的姐姐。她笑得滿是疏離和冷漠,讓我沒由來地一陣心寒。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的姐姐蘇清,真的已經死了,死在了五歲她離開的那年。
我恨趙延逸。他連算計人時都是清高不屑的,他憑什麼用他的一己之私毀去我半世歡笑,我不過是喜歡上了他而已。
既然他不稀罕我的喜歡,那我便不會再愛他。蘇離是個傻姑娘,但卻是倔強到固執。愛恨皆斷,我蘇離,要配得上自己的名字。
一切都按照當初設計好的進行著,宴會後,我就被送入了皇宮。
從嘉一襲明黃色的龍袍,端坐在高高的正殿上。他給我令牌那日,他讓我答應他,若趙延逸放棄了,我便進宮陪他。
在宮裏的日子倒也平靜,我再也沒有見過趙延逸。聽從嘉說,趙延逸回了宋國。我不知道他為何離開得這麼早,他送我進宮不就是為了迷惑君王嗎?難道他知曉我認得從嘉?可如今他確實是離開了,金陵早已沒有了他的呼吸,不知為何,我心裏空蕩蕩的。
從嘉對我很好,好到我有時常想,為何當初在我走投無路時先找到我的人怎麼不是他?
從嘉不愛朝政之事,那個幹淨純粹的少年隻喜歡吟詩作詞。可是,在這個刀光四起,諸侯爭霸的年代,詩詞是代替不了治國之能在這個亂世生存下去的。
南唐邊境不斷被犯,先朝老臣恃寵而驕,霍亂朝政。直到兩年後,宋國的軍隊踏入南唐,從嘉帶著我逃離皇宮。
【七】
“皇上——”
侍衛來報的時候,我正倚在從嘉的懷裏咳得撕心裂肺。潔白的絹子上暈開一團血色,好似冬日裏落了滿地的紅梅。奪目、刺眼。我微愣,然後慌忙將絹子緊緊攥在手中。
好在從嘉的精力全都被外麵糟亂的情景吸引了去,他揭開車轅上的繡簾,那侍衛的聲音便從幾步遠外淡淡傳來:“皇上,金陵的城門已被叛軍層層圍堵,眾將士已經盡力,今日……怕是出不了金陵了。”
那侍衛說得艱難委婉,他身上滿是血汙傷痕,前方的廝殺還在繼續,淩厲的風中夾雜著聲聲哀號。
直到兵刃相交的聲音漸漸消逝,有人獨自一騎從混沌的微光中緩緩而來。我似乎還能記得幾年前他一襲白衣冷清刻薄的樣子,如今在千軍萬馬刀刃沙場中,那抹白依舊極致明朗。
有號角鳴起,是喪國之音,從嘉身體微顫,愣在原地,不再說話。他那樣驕傲的一個人,始終不能接受自己成了亡國之君。
刀刃架在從嘉和一幹臣民的頸上,我蜷在從嘉懷中看著趙延逸下馬向我走來。他承著初冬寒冷而刻薄的曦光,我仿佛看到當年那個清冷的白衣少年,一切恍若初見。
他走到車轅前,俯身從從嘉懷中抱起我。他嘴角微抿,什麼都沒有說,隻是緊緊地抱著我,那樣緊,仿佛要揉進骨血。
他很安靜,臉上也沒有太多的表情,好像他離開很久後來接我回家。
從嘉被圈禁起來,而我則被趙延逸安置在他的瑤光殿中。
醒來的時候,天際已經微微有些泛白了,入目紅紗落帳,宮花窗柩。床榻旁燃著沉香,是上好的香料,彌散在空氣中,十分安神。
趙延逸對我很好,比當初在趙府時還要好,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任由他將我抱在懷中,他的臉埋在我的頸側,溫熱的呼吸灑在耳邊,灼得我心疼。他在我耳邊低語,聲音中竟染上一絲痛苦,他說:“阿離,我求求你,你吃藥好不好。”
我知道自己病得很嚴重,所以才會做一些光怪陸離的夢。在夢中,沒有姐姐,沒有娘親,隻有我和趙延逸,他說他喜歡我,他說他不會再騙我,他說他會一心一意對我,他說阿離乖乖吃藥。
有淚落下,冰冷得仿佛很真實。
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在折磨趙延逸,還是在折磨自己,我隻知道,當我在從嘉的密信中看到當年趙延逸為了帶走我而害死娘時,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他了。那時我還在想,為何我找了他那麼久他都沒有出現,最後卻在我孤苦無依時突然來到我眼前。為了自己,他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他和姐姐,當真是這世上最無情的人。
我感覺到我的生命在一點點消逝,我想再見見從嘉,趙延逸發了很大的火,一群老禦醫被他嚇得戰戰兢兢。
他越是生氣,我就越想見從嘉。
最後,趙延逸癱坐在滿室淩亂的地上,他眸中帶著濃濃的疲憊,還有些許悲傷,微光從雕花窗柩透了進來,襯得他的身影消瘦而落寞。
許久之後,他低笑出聲,帶著蒼涼和寂滅。他將我的頭埋在他的胸前,他說:“阿離,你這樣會讓我忍不住毀了你。”
他說:“阿離,你乖乖的好不好,三日後,是我二十歲的生辰。”
他的淚落在我的頸上,我一直以為他這麼冰冷的人是不會有眼淚的,可如今,那滴溫熱的液體差點灼傷了我。
盛宴那天,我被侍女扶了出去。我看到了從嘉,看到了姐姐,也看了穿著龍袍的新帝趙延逸。
我不顧趙延逸陰狠的臉色,固執地一步步向從嘉走去。風吹在臉上涼涼的,我想我一定是哭了。
從嘉的眼睛驀地睜大,我緩緩回過頭,我看到趙延逸抬起了手,然後我便聽到他淒厲喑啞的聲音在隆冬淩厲的風裏顯得格外淒涼,他紅著眼睛聲嘶力竭地低吼:“放箭!”
嘴角有腥熱流出,我的身體向下倒去,意識越來越模糊,無邊無盡的黑暗將我吞噬。我仿佛又看到,那年金陵長街頭,一襲白衣的清冷少年動作優雅地戳戳我的臉,淡淡道:“果然是個傻姑娘啊……”
趙延逸,再見,永世不見……
【八】
直到很久之後趙延逸還能清楚地記得那天的情景,黃昏微薄的夕陽灑滿大宋皇城堅毅連綿的千古宮牆,他親口下令殺死了他喜歡的姑娘。他不知道自己是有多決絕才能親眼看著她死在自己眼前,鮮血蒙蔽了雙眼,朦朧中,他看到她正對著自己笑,那笑容單薄而淒涼,仿若一朵自塵埃裏開出的花。
馥兒曾問過他,她陪在他身邊十年,為何卻不敵阿離半年。他當時怎麼回答的呢,他說,這世間可以有很多馥兒,卻獨獨隻有一個阿離。馥兒會哭,可阿離,隻能笑。不管是被自己的親人冷眼相待,還是被王府下人嘲笑奚落,他再也沒見過比她笑得更幹淨的人。其實,從一開始他便知道,他的蘇離並不傻,他的蘇離是天底下最堅強的姑娘。
她在長街上等他時,他一直都在。他當時就想,她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而已,哪知,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她就這麼從冬天等到了來年初秋。看著她在冷風中瑟瑟發抖時,他竟覺得憐惜。是憐惜,就算是馥兒,他也沒有過這種感覺。他害怕了,他怕自己會動了惻隱之心。
他怕一切會改變,他匆匆殺了她的母親,然後帶走了她。
他想他一定是不舍了,所以才會遣符生送她離開。馥兒說他喜歡上了她。可作為一國儲君,他沒有資格有喜歡的人。
馥兒的絕色之姿是他培養了十年的棋子,最初來南唐,他是想要阿離替馥兒入宮。他留下馥兒,不過是覺得有人肯親近自己挺好。身為皇子,哪個不是踩著兄弟至親的屍體才能在皇宮裏生存下去。他的母親早已仙逝,他的兄弟為了權勢個個反目成仇,他的父親兒子眾多,他又不是受疼愛的那一個。一輩子挺長的,皇宮裏太冷,那些人不是怕他的身份,就是想著怎樣除掉他,隻有馥兒跟著他長大才沒有這些雜念地親近他。孤獨那麼久,有溫暖靠近挺好。他自認為不會喜歡上任何人,有感情的人便有了軟肋,他想要的是天下。
可現在,他卻不想了。若定要把阿離和馥兒送去一個,那隻能是馥兒。
他要馥兒入宮,馥兒在他懷中哭。那時他知道阿離就在不遠處看著他,可他沒有戳破馥兒的小計謀,他想讓阿離離開。
可後來他才知道,馥兒竟然把她騙到了宴會上。那時他還在權謀中徘徊,所以當她問他她姐姐怎麼辦時,他又想到了馥兒的話,他怕他喜歡她,所以才有了一瞬間的遲疑。
他設了一場局,最後自己卻入了戲。
直到後來,他再也欺騙不了自己。他要把她帶回來,縱使要滅了南唐。而馥兒也不會再好過,她竟敢算計他。既然她口口聲聲說喜歡他,那他便讓她跟在自己身邊,讓她嚐盡這永世寂寞。
他找到了阿離,而她卻念念不忘李從嘉。
他再也沒有見過比她更好看的女子,紅衣紅裙,眉目如畫,肌膚如雪,金陵江水煙色中,她真的若瑤光殿前開了一世的紅蓮。
可是,任憑他怎麼求她,她都不管不顧,她向李從嘉走去,她眼中隻有李從嘉。他想他一定是太忌妒了,所以他聽見自己狠戾的聲音在穿堂而過的寒風中顯得格外淒涼,他說:“放箭!”他寧願讓她死在自己懷裏,也不願她心心念念著別人。他趙延逸好不容易喜歡上了一個人,怎麼可以供手讓給他人?
馥兒在一旁哭著阻止他,她說:“不要,你會後悔的!阿離喜歡的隻有你,她是故意的,她想讓你這一生都活在悔恨中,她想我一輩子都愛而不得,她在報複我們,她在報複我們!”
後悔嗎?他不知道。他隻知道自己是個冷情的人,玩陰謀、玩權術,作為大宋高高在上的二皇子,他眼中隻有“江山”二字。這麼多年來,他自認為沒有什麼可後悔的,他最後悔不過,當年鬆開了他喜歡的那個姑娘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