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悶得緊,便到長街上溜達。
拐角的茶樓還是一貫的熱鬧,我正要上去,卻看見一抹白出現在眼前。
那人正從上麵緩步走下來,我的目光盯在他身上,再也移不開去。
雪白的衣衫,如墨的發,清冷的眸子,一身的華貴之氣。
他身邊還跟著一位姑娘,長發未綰,輕紗遮麵。
我看著他們,突然覺得幾步之外的趙延逸一點都不真實,方才還十分雀躍的心隨即一落千丈。
淡淡的目光隨意朝這方掃來,在看到我後,他微微一愣,而後同身側的人低語幾句,便向我走來。
我低著頭,頭頂傳來他低沉的聲音:“阿離,你怎麼在這裏?”
我不說話,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睛。我知道不該在這種時候賭氣,他離開那麼久,我終於再見到他,我應該高興的。我不該想他身邊的姑娘是誰,不該想他到底是何時回來的,不該想他回來後為何不回家。我沒有資格問他,蘇離不是他什麼人,若說牽扯,那也不過是他救了我,而我卻偷偷喜歡上了他。
我許久沒有說話,頭頂卻傳來一聲輕歎,接著,泛涼的指尖輕輕抬起我的下巴。我看見他清明的眸子直直地望著我:“我今日才回金陵,還沒來得及回去。”
我沒想到他會解釋,也沒想到他能看出我的想法,我感覺自己像一個鬧別扭的小孩,一時窘得臉色通紅。
他眸子中流露出一絲笑意,忍笑道:“不賭氣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的臉登時更紅了。
【四】
我好像從未明白過趙延逸。他說我是個傻姑娘便把我帶回了家,可天下間的傻姑娘多的是,而且這次他回來,亦帶回了個女子。
因為此事,符生沒少嘲笑我。符生是趙延逸的書童,他不喜歡,大抵是他看不慣我在他家白吃白喝。
符生總是說:“知道馥兒姑娘嗎,她才是我們府裏認可的少夫人。馥兒姑娘不僅生得貌美,而且琴棋書畫亦是一絕。”
琴棋書畫亦是一絕?這不是說的青樓裏的花魁嗎?
沒有理會我的疑惑,符生又說:“兩個月後九月初六,三年一度的賞菊詞會,南唐的官家小姐齊聚金陵,到時自會有人選出這配得上“才德”二字之人。不過,馥兒姑娘眉目如畫,誰人能比得上她?”
符生說的時候又得瑟又羨慕,好像要娶那朵嬌滴滴的白蓮花的不是他家公子而是他。
符生口中的白蓮花馥兒就是那日趙延逸帶回來的女子。聽趙延逸說,馥兒是他表兄的師妹,在京城孤苦無依,他這才把她帶了回來。
符生的話深深地打擊了我,雖然趙延逸沒有說過他喜歡白蓮花那樣的女孩子,但他也沒有否認過。
我也想變成那樣的女子。可是,以往在青靈山時,我詩詞沒學會,上樹倒懂得不少。
我有些泄氣,忽然想到了迎香閣鴇娘。琴棋書畫,才貌雙絕,青樓的姑娘都這樣。
迎香閣的生意不好,本以為鴇娘看到我後會將我趕出去,不想,她這次格外親切,一雙老鼠眼冒著金光:“媽媽眼瞎,以前怎麼就沒發現你長得這麼水靈。”
看著她的血盆大口,我冷不丁地打了個寒戰。
鴇娘說會幫我,她把我安排在房裏就去忙了。當我發現自己被反鎖在屋子裏時,我的思緒已經有些混沌了。
我真笨,娘以前告訴過我的,青樓裏的鴇娘都不是好人,就連她們房間裏的香料都不能多聞。
我努力不讓自己睡去,我看到一個肥頭油麵的胖大叔色迷迷地走了進來。他伸手解我的衣服,我想阻止他,可我動不了。
我覺得世界一片黑暗,我想我沒有臉再見趙延逸了。
我還沒有想完,房間的沉香木門便被一腳踹開。入目而來是一抹白,視線朦朧中,我看到趙延逸清冷的臉。他離得遠,我看得有些不真切。
待他一步步走近,我這才發覺他臉上的寒霜。他眸子中閃過一絲狠戾,身後便有人砍了胖大叔的手,然後丟了出去。
我從未見趙延逸如此生氣過,也從未見過他如此陰霾的模樣,我有些害怕,可轉眼間,他又恢複了往日淡淡的模樣,再也看不出一絲多餘的情緒。
他什麼都沒說,隻是一把抱起了我。他抱得有些緊,勒得我難受,可是看著他嘴角微抿的側臉,我突然覺得,他是不是也有一些喜歡我。
【五】
醒來後,已經是兩天後的事了。
抬眼便看到趙延逸清冷的臉龐,他似乎很久沒睡,眼睛微微泛紅,滿是倦意。
“醒了?”他的聲音終於染上了一絲溫和,卻說出了這世上最無情的話,他說:“醒了就離開吧,我讓符生送你出金陵。”
我瞬時愣在原地。我想一定是我太笨了,所以才不明白趙延逸在說什麼,待我回神之際,身側早已沒了那人的身影。
符生替我收拾好了包袱,我站在趙延逸的書房門前不願離開。我想知道為什麼,明明之前他對我那樣好,他把我帶回家,他喚我阿離,他總是告誡府中的下人不要欺負我。除了娘,從沒有人對我這麼好。
符生大抵沒有想到我會如此固執,他把我帶到馥兒的房前。隔得很遠,一切都看不那麼真實,我看到馥兒伏在趙延逸的懷中哭成了淚人,她說她喜歡他,她說她不想離開他。趙延逸看著有些呆滯,他的手愣了許久後,終於撫上了馥兒的背。
馥兒沒有戴麵紗,而我也終於得以看清她的臉。她哭得梨花帶雨,攬著趙延逸的肩,挑花繡的袖子順著她的胳膊滑了下來,露出手腕上煙青色的翡翠鐲子。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冰涼的觸感讓我心慌。看著那嬌弱的眉目,我愣在原地,無法動彈。
我感覺身上冷得厲害,我想問問趙延逸為什麼,可符生卻拉住了我,他說:“馥兒姑娘不是少爺表兄的師妹,她一直在趙府。”
我愣了一會兒,趙延逸已經離開了。我朝馥兒跑去,我有好多事要問她。
馥兒看著我,笑得溫和而疏離,她說:“剛才你都看見了,趙延逸喜歡的是我。我被前來采選的官使選中入宮,他不舍得,如果不是那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他怎會留你到現在?”
她說得很輕,可我卻覺得這是世上最殘忍的話。我不想在她麵前哭,她在騙我,我要去問趙延逸,問他到底是誰,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馥兒拉住了我:“若你不信,兩個月後,九月初六那日,你可親自去看。”
我不知道後來自己怎麼出了趙府,我跌跌撞撞跑了很久,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下雨,期期艾艾,潮濕荒蕪,像極了娘親死去的那天。
那時我走投無路,趙延逸找到我,他明明答應我不會趕我走。
雨一直沒有停,我不知該去哪兒。我想到了從嘉,他給我玉佩時說過無論什麼時候他都會幫我。
我把馥兒的話告訴了從嘉,不知為何,從嘉的眸光有些複雜,沉重而灼熱的目光讓我不敢直視,他說他會幫我。
兩個月的時間過得很快,九月初六那一天,宋國使臣至金陵,聖上宴請群臣。
我拿著從嘉給我令牌進了宴會,我從未見過如此場麵,一時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忽然有人從宋國使臣中走出,他撥開紛亂的人群,直直走到我眼前。就算麵見天子,他還是一身白衣,孤傲到固執。
分別兩月,我沒想到會在這種場景和他見麵。我是南唐的臣民,而他,則是宋國高高在上的二皇子。
他不再像以往清高麵無表情,我從未見過他如此陰沉的表情,他伸手打了我一巴掌,咬牙道:“蘇離,你怎麼在這裏?誰準你來的!”
我被他打得一愣,茫然地看著他。他的眼神不再清明,那麼複雜的目光。我不明白他眼中的怒意、後悔和不舍,似乎還有一絲灼熱,那般千回百轉。
他有些懊惱,牽起我的手,低聲道:“算了,我帶你離開。”
我剛想隨他走,但看到他身邊輕紗遮麵淚光盈盈的馥兒,問:“如果我走了,那是不是姐姐入宮?”
我一直低著頭,我看不到趙延逸的表情,但我看到他一怔,攥著我手腕的手有些遲疑地放鬆。
我突然有些無力,想哭卻哭不出來。
那一刻,我知道,我輸了。
【六】
娘當年的才氣和容貌驚豔了南唐,所有人都知道,左相的千金將當今的老君主迷得厲害。雖然有天子恩寵,可娘最後還是選擇了爹。
爹死後,娘就給我改名離字,生離死別。
這個年代是動蕩不堪的,所有君王都想滅掉鄰國,一統天下。
五歲那年,爹爹被抄斬那日,有十多個宋人趁亂闖入尚書府,姐姐把我藏入床下,最後她卻被人擄走了。
娘心裏有了陰影,不願讓我再沾染官宦雜亂之氣,而我,也願意為了娘和姐姐裝傻渾渾噩噩地過一輩子。
娘不喜歡我,她覺得我愧對姐姐,她說這個世上我欠姐姐最多。她說姐姐代替我在外麵受苦,她說都是因為我,姐姐才會生死不明。
可是,我卻覺得娘親在騙我。那****明明看到的,趙延逸親手喂姐姐吃藥,那溫柔的樣子是我從未見過,那時我就想,為何當初被帶走的不是我。
我討厭白蓮花,那麼愛哭,每次娘打我,我比她痛千百倍,但我從來都不哭。
我又想起那日從嘉告訴我,宋國的二皇子是個謫仙般的人,喜白衣,擅權謀。南唐君主素愛美人,宋二皇子十年前從南唐擄走了第一美人的女兒,欲惑君王。
後來的事幾乎在宋國盡人皆知,二皇子將那嬌弱的女孩放在身邊,自己養了十年,後來便舍不得送到南唐皇宮裏去了。於是,二皇子便再次來到金陵,找那女孩的妹妹入唐宮。
從嘉告訴我這些時,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表情。雖然從嘉一遍遍地說:“阿離你不要笑了,沒人逼著你笑,沒人要你一定要笑。”我想,那時我的笑,一定比哭還要難看。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麼固執,明知道九月初六的宴會是趙延逸設下的局卻還一定要去。我想我是在賭,我在賭,他對姐姐那麼溫柔,是不是對我也會有一絲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