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輩子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在活著的時候問你一句,可曾有喜歡過我。
--裴言
【一】
蘇家滅門在承德二十七年的深秋,那一日,晉陽城正下著雨,淅淅瀝瀝,潮濕陰霾。
瑟瑟寒風,行人漸稀。
細白的雨線中,街巷盡頭洶湧的火勢映紅了半邊天。
蘇晚坐在一堆屍首旁,嘴角泛白,眼神空洞,身體因恐懼而瑟瑟發抖。
她似乎睡了很久,之前的一切都不太清楚,隻記得自己被一陣嘈雜聲吵醒,她睜開眼睛,入目一片血色。
手執明黃色卷軸的內侍宣完旨,便有無數侍衛衝了進來。泛著寒光的刀刃被血染紅,蘇家的人一個個死在她眼前。
蘇夫人抱著她,一路慌慌張張地跑到後院,將她藏到枯井裏,並再三囑咐她不準出去。
她躲在黑暗中,耳邊盤旋著蘇夫人淒厲的叫聲。
她不知道呆坐了多久,直至井外的喧鬧漸漸平息下來,她這才顫抖著爬了出去。
院子裏流了一路血河,濃烈的血腥味讓人作嘔。侍衛走之前放了火,火勢順風而起,很快便將蘇府圍了起來。
她坐在黑壓壓的屍首旁,腦海中一片空白,不知該如何是好。灼熱的煙塵嗆得她無法呼吸,她咳出了眼淚,呼吸漸漸緊促起來。
淚眼蒙矓中,有一抹白出現在眼前。
她極力睜大眼睛,但見一白衣少年自院外而來。黑眸紅唇,鳳眼上挑,合該豔麗,可生在他臉上,偏偏卻多出一份清傲來。
他身後映著滔天大火,衣袂翻飛間,他清冷的眼睛微微環顧四周,在看到奄奄一息的她後,微微一頓,而後飛身來到她身前。
蘇晚被他抱到懷中,她攥著他的衣襟,朦朧中看他的薄唇一張一合,聲音如清風拂麵,細雨沾衣:小晚,不怕。
她的世界仿佛在一瞬間清明,而後緊緊地攥著他的衣襟,不肯再撒手。
那一年,蘇晚十二歲,因為父親結黨營私,蘇家滿門抄斬,她在一夜之間失去了所有親人。
然後,她就遇到了裴言。
長她七歲的世叔,她的師父,對她說,小晚,跟我回家,我會保護你。
隻此一句,她便放下了所有的防備。
【二】
蘇晚跟著裴言回了家,在晉陽城外十裏處的一座山莊裏。
她受了驚嚇,夜夜噩夢不斷,哭鬧不止。裴言不得已,隻能每夜坐在她的床榻前,陪她入睡。
除了蘇晚之外,裴言還有幾個弟子,皆年長她幾歲。師兄們看她身世可憐,年紀又小,平日裏對她多有寵溺。
蘇晚初始還有些怯懦,後來日子久了,她便恢複了小姑娘的活潑伶俐。
裴言為人清冷,對待弟子極為嚴厲,但對蘇晚卻十分縱容。
蘇晚不愛念書習武,唯獨上樹搗亂的功夫十分精進。每次裴言傳授他們劍法時,她總能找出各種理由逃開,裴言沒有辦法,隻能隨她頑劣。
如此過了三年。
由於裴言的嬌縱,蘇晚漸漸變得任性刁蠻,遇到一點不順心的事就使小性子。她的師兄們隻覺得這種年紀的小姑娘也該有點小脾氣,都樂意慣著她。
一切終止在蘇晚十五歲那年的寒冬,聖上要為太子培養暗衛,選了一百餘位少男少女送來山莊,分別由五位師父傳授武功。
裴言亦是其中之一。
裴言徒弟多,但蘇晚一直是最受寵的一個,她從來不在乎裴言會不會再收弟子,她那樣堅信這些寵愛會伴隨她一生。
直到那一日,宋靈玥出現在他們麵前。
十三歲的小姑娘,比她還要小兩歲,穿著淡粉色的裙子,濃黑的眼睛充滿懼意,像一隻受了驚的小鹿。
眾人幾乎一眼就看到跪在那些少年中間的宋靈玥,連一直低頭擦拭配劍的裴言也不禁抬頭瞥了她一眼。
那一刻,蘇晚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就像是本該屬於她的東西即將離她而去。
一切真的如蘇晚所料,宋靈玥剛來了幾日,就十分討師兄師姐們喜歡。柔柔弱弱的小姑娘,連說話都是細聲細語的,見了師兄師姐會問好,格外乖巧。不像她,頑劣得厲害,每次隻會捉弄師兄師姐。
宋靈玥雖然看著瘦弱,但習起武來卻十分努力,每次裴言傳授劍法,她總是練得最好的那一個。清冷如裴言,也會時不時對她流露出讚賞的眼神。
【三】
蘇晚十分討厭宋靈玥,雖然宋靈玥每次見了她都會乖乖地喊她師姐,可是她不想做宋靈玥的師姐,一點都不想!
宋靈玥劍法好,人又乖巧,將刁蠻任性的她比得一無是處。所有人都喜歡宋靈玥,不過才幾日,宋靈玥就搶走了本該屬於她的一切。
她什麼都可以不在乎,除了裴言,她的師父。
她喜歡裴言,喜歡了三年。
裴言將她從大火中救了出來,那時的她失去了記憶,唯一記得的便是蘇家滅門時的血腥和掉落在她身邊的頭顱。她被嚇得夜不能寐,曾幾何時,她以為孤苦無依的自己活不過幾日,可是,裴言出現在她的麵前。
她在夢裏嚇得大哭時,他陪在她身邊,攬著她,一遍又一遍地說:小晚不怕,師父在,師父會保護你,師父會永遠保護你。
她怕生不敢說話時,他牽著她的手,來到眾人麵前,說:這是你們最小的師妹,若是她被欺負了,你們便被逐出師門。
她像是一隻受了傷的小獸,困在自己的世界裏,在他一點點的溫柔下,漸漸露出了傷口。
沒有人會一直對另一個人好,她怕自己有一天被拋棄,於是她故意大哭大鬧,一點一點試探著他的耐心。她不努力習武,不努力念書,他從不會像要求其他弟子那般嚴厲對她,隻是縱容著她的小脾氣。她會惹出一大堆麻煩來引起他的注意,不是剪了老夫子的胡子,就是將同齡的小朋友揍得頭破血流,而他從未對她冷眼相待,每次都是沉默著替她收拾爛攤子。
他對她那麼好,就算師兄師姐們對她心有怨意,他也一直護在她身邊。那個清冷的少年,把他唯一的溫暖都給了她。她漸漸放下了心中的戒備,開始堅信他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他會保護她一輩子。
而宋靈玥的到來,輕易地打破了一切。
她看宋靈玥不順眼,每次遇到宋靈玥,從不給她好臉色看。終於有一次,當她再一次對迎麵而來的宋靈玥冷眼相向時,宋靈玥紅了眼眶。
那時恰巧有個師兄從她們身邊經過,宋靈玥眼睛裏蓄滿了淚,說話聲音細細的,整個人看起來極為惹人憐愛:師兄,師姐是不是不喜歡我?
師兄不滿地看了蘇晚一眼,轉而低聲對宋靈玥道:不用在意,她向來任性。
說完,便帶著宋靈玥離開了。
第二日,宋靈玥被欺負的事情就在山莊裏傳開了。一時之間,蘇晚成了眾矢之的,雖然眾人沒有明說是她,但看著她的眼神卻充滿了不滿。
自此以後,蘇晚更加不喜宋靈玥了。
蘇晚驕縱慣了,她討厭一個人,便會想辦法各種捉弄她。雖然沒有什麼壞心思,但卻惹得眾人愈發怨懟。
傳得多了,就連一向不問世事的裴言也有所耳聞。
那日,裴言傳授弟子劍法時,蘇晚絆了宋靈玥一腳,害得她跌倒在地。
蘇晚站在宋靈玥身邊,不理會眾人低聲的怒語。她微微抬著下巴,臉上是惹人厭惡的驕縱,可是隻有她自己知道,她心裏的緊張。她在賭,她想知道師父會不會為了宋靈玥遷怒於她,她想告訴宋靈玥,她才是裴言心中不同的存在。
她贏了。
裴言沒有責怪她,他隻是彎腰扶起了宋靈玥,而後轉身離開。至始至終,沒有看她一眼。
看,不論她做什麼事,裴言都不會責怪她。
她明明賭贏了,為何卻開心不起來,為何她卻覺得她和裴言之間開始和以前不一樣了?
【四】
從那日開始,蘇晚再也沒有在校場見過宋靈玥。
宋靈玥不再隨著其他弟子一起練劍,而是每日辰時,由裴言在院子裏單獨教她。
蘇晚跑到裴言院子前,看到裴言握著宋靈玥的手練習一套新的劍法。他們的動作那麼親昵,雖然裴言顯得依舊冷淡,但宋靈玥臉上卻有一絲嬌羞。
裴言從未手把手教過她練劍,他知道她不喜,所以從未逼她學過什麼。
心在一瞬間沉到穀底,有個想法漸漸清晰--不久後,宋靈玥終會搶走她在這世上最後的溫暖。
再也沒有勇氣跑到裴言麵前任性大哭,她跌跌撞撞,轉身離去。
所有人都知道她有多討厭宋靈玥,隻有宋靈玥渾然不覺,每次見到她都會乖巧地喚她師姐,如果在校場遇到,還會和她切磋幾招。
蘇晚不想和宋靈玥過招,她自小就不愛習武,自然技不如人。而且,每次過招時,宋靈玥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招一式格外狠戾。她被逼得節節敗退,身上多處受了傷,但都是些內傷,看不出來。
蘇晚有些小傲氣,被宋靈玥打敗了就夠生氣了,自然不會將自己被宋靈玥打傷之事說出來。隻是她心裏賭了一口氣,下次一定拚盡全力打敗宋靈玥。
如此過了兩個月,一日,蘇晚和宋靈玥正在過招時,裴言突然來到校場。餘光掃到裴言後,蘇晚不禁提起了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