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孤館遇神狂(1 / 2)

東門,影落寞,人噤語,肅立的兵將沿城垛一字排開。強弓起,勁弩張,凜凜殺氣隨晃動的箭頭悄然彌散。城樓正中央靠近譙樓的方位,凸包黵印在通亮的火光下顯得額外分明,單手執槍,凜然生威的年輕小將巍然不動。

正前方,左關門弟子,右高壯主將,素衣飄須的儒者席地而坐。一把古色古香的雅琴置於低矮木幾之上,左下側,盛滿清水的缽盂微微蕩漾,木幾後,一股西域獨有的幽香無聲無息擴散。輕撚香火,閉眼禱告,神態虔誠的儒者進入忘我狀態。半晌,微微睜眼,看清躍出雲層的皎月,朝弟子輕輕揮手。

彎腰送上火把,兀曷赤大氣也不敢出,生恐驚擾恩師。

盥手,焚香,吐出一口長氣,儒者轉臉用眼色探詢。按預定套路,默契點頭,運足中氣的周文龍猛然出聲,“呔,樓下的敵兵聽著,脫脫罕仙師忽來雅興,借此風清月朗之時,即興彈奏一曲,誰敢妄言……”衝城垛旁嚴陣以待的徒單克寧猛壓手掌,“當此下場--”

擠眼一笑,勁弩怒張,瞬間鎖定樓下躍躍欲試的先鋒官。敢死隊長果斷鬆弦,一支帶著風聲的利箭飛離城垛,劈風,破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取獵物咽喉。距離不長不短,堪堪二百步,等不以為然的先鋒官察覺危險,死神已然迫臨。悶響起,人影翻,轟然倒下的敵將摔一個狗吃屎。

一聲呼哨,驚惶的敵兵舞動盾牌,一麵彎腰拖拽將領,一麵轉馬逃回陣營。下馬圍上,拚命折騰,倒黴的先鋒官毫無反應。帶血的箭頭生生穿透脖頸,流淌的鮮血將鎧甲染成一片猩紅,人無語,魂魄飄飛。一個個既驚又怕,上跳下躥,左奔右走,恫嚇一番,眾敵騎被迫側耳聆聽。

等樓上樓下恢複安靜,儒者方輕撫琴麵,竹節一般的手指同時發力,右手撥彈琴弦,左手按弦取音。聽辨音調,稍稍調整置於木幾右側外方的琴軫,古樸的蛇腹斷紋在火光中微微顫動。手指舞動的速度逐步加快,仲尼式焦尾琴發出的散音泛音按音也交疊頻繁,三音交錯,變幻無方,一波又一波陰柔虛渺的旋律向四周飄散。

屏氣噤聲,被震懾的雙方將士一律保持側耳、挺胸、瞪眼的古怪姿勢,除去時有時無的風聲,樓上樓下一片靜默。莫名中,初聽甚覺素雅清淡的曲調突然一變,一種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欄自熱的孤獨透過綿綿不絕的琴聲鑽入心扉。神出鬼沒之聲中隱含殺伐之氣,而且越來越緊迫,越來越急促,被無形揪住的心隨之起起伏伏。

緊隨儒者左手按弦,右手輕拉琴弦,“啪”一聲脆響,彈回的弦叩擊琴麵,瞬時如拉弓放箭一般,刺耳的聲音怪異絕倫。古怪指法連續撩撥,揮動的手影漸漸融入跳躍的火光,陰森、暴怒、荒誕、凶殘、幽怨、詭秘的顫音霎時籠罩對峙的戰場。如暴怒,似尖叫,又好像皮鞭抽打肉體,如入八寒地獄,四方鬼影搖曳,一時讓人毛骨悚然。

冷汗,飄墜而下,呼吸時漸加速。無言的煎熬中,不明騎兵團發出一聲驚叫,“啊……厲鬼索命來了……大家快逃呀……”

“轟……”人馬一下子炸營,轉馬狂奔的兵將誰也顧不上誰,爭先恐後逃離空地。揮舞長槍,儼然主將模樣的高大將領拚命嗬斥,“不許撤,哪來的鬼?分明是老兒故弄玄虛,嚇唬我們,回來,都給我回來--”

一個個魂飛魄散,隻顧奔命的將士對命令置若罔聞,不敢返回樹林,一口氣奔出五裏開外,方擦汗相詢,“鬼……索命鬼跟來了嗎?媽的,半夜三更,真嚇死人……”

驚魂稍定,一名將領扭頭窺望,“鬼倒沒出現,但節度使大人一氣之下,搞不好將爾等變為鬼?一幫膽小如鼠的廢物,還不趕緊殺回去……”

城樓失語,清風無音,神乎其神的琴技震驚眾兵將,膽寒者、驚懼者、畏縮者、肅穆者、凝神回味者兼而有之,各種表情莫衷一是。一口氣完成無題、端坐、鬼見、怪風、雷電、喝鬼、鬼訴、鬼出、呼天、曙景、雞唱和擊鼓十二段,淡定的儒者閉目陷入沉思。門神般屹立的兀曷赤顯然早有準備,屈膝跪下,“恩師,您一定非常累,讓弟子來伺候您……”

“扶為師起來……”星目半睜半閉,儒者悄聲詢問,“敵兵退卻沒有?”扭頭一笑,“駙馬爺,小民班門弄斧,讓您見笑了。”

沉浸在虛無意境中,恍恍惚惚的年輕小將下意識回話,“仙師,您用何種指法營造出如此恐怖氛圍?此曲‘孤館遇神’的確被您演繹得酣暢淋漓,如行雲流水一氣嗬成,文龍甘拜下風……”搖搖頭,喃喃自語,“若沒有二十年以上的浸淫,斷不能達到這般境界……”

“慚愧,慚愧呀……”任由弟子攙扶,一麵拍打酸麻的雙腿,儒者一麵自嘲,“不瞞駙馬爺,焦尾琴乃亡妻之愛物,小民師從於她,但未能做到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月娘的琴技堪稱一絕,特殊指法也由她親授,至今思來,恍如昨日……”歎口氣,“此指法名叫‘撚起’,駙馬爺若有興趣,小民自當傾情相授。”

“師娘真乃神人,醫術蓋世,琴技絕倫,我等凡夫俗子唯有仰望……”暗暗咂舌,小將苦笑,“即便文龍有心求教,乃蠻人也不會答應……”環視一圈,“傳令,每座城樓挑選出十名神箭手,五人一組,輪班值守,決不允許敵兵滯留在兩百步以內。射人不射馬,射將不射兵,務求一擊斃命。徒單克寧,今晚由你指揮迎敵,據本將推測,東門乃重點封鎖區域,找機會認出敵兵主帥,六人齊射,一舉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