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貓道:”你想醉?”
狼貓道:“你陪不陪我?”
瘋貓已站起來,道:“我去找貓酒。”
樓下就有貓酒,確已沒有貓。所有的貓都已走了。船在湖心,船上已隻剩下它們倆,這裏已成了它們兩隻貓的世界。
可是這貓界為什麼如此殘酷?
能和狼貓單獨相處,本是瘋貓最大的願望,最大的快樂。可是現在它心裏卻有種令它連腳尖都冷透的恐懼。難道所有的貓都已背棄了它們?難道它們已隻有仇敵,沒有朋友?能幫助它們的貓的確已不多。
瘋貓輕輕吐出口氣,提起精神,找了壇最陳的貓酒。“不管怎麼樣,我們總算還在一起。我們就算死,好歹也死在一起。”於是瘋貓大步走上了樓。
又是一天過去,又是夜深時候。
貓桌上,狼貓與瘋貓麵對麵地坐著,兩隻貓雖然都沒有提起第一美貓,可是心裏卻都有個抹也抹不去、忘也忘不了的影子。這影子就像是一道看不見的高牆,把它們兩隻貓隔開了。瘋貓隻覺得自己和狼貓之間的距離,仿佛比它們剛認識的時候還疏遠。
狼貓忽然道:“我們認識好像已有十多年了。”
瘋貓道:“十六年。”它嘴裏發苦,心裏也是苦的——十六年,貓的一生中又有幾個十六年?
狼貓道:“這些年來,我們相見的時候雖不多,可是我知道你比誰都了解我。”
瘋貓默默地點了點頭。
狼貓道:“所以你也該原諒我。”
瘋貓道:“原諒你?”
狼貓道:“我這一生中所做的錯事太多,本不該要原諒的。”
瘋貓道:“每隻貓都難免有錯。”
狼貓道:“無論誰做錯了事,都得付出代價。”
瘋貓用力握緊了自己的爪子,道:“你想付出什麼代價?
“死?”
狼貓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生有何歡?死有何懼?”
瘋貓打斷了它的話,道:“所以你想死,所以你要我原諒你,因為你自己也知道,你若死了,就更對不起我。”
狼貓也用力握緊了自己的爪子,黯然道:“我若不死,又怎麼能對得起它?”狼貓不讓瘋貓開口,接著又道:“這貓界若是沒有我這麼樣一隻貓,它一定會快快活活地活下去,可是現在……”
瘋貓忽然站起來,道:“下麵還有貓酒,我再去找一壇,我還想喝。”瘋貓並不是真的想醉,隻不過不願聽狼貓再說下去,它必竟隻是隻母貓。
樓梯窄而黑暗,它一步步走下去。隻覺得心裏飄飄忽忽,整個身子都仿佛變成了空的。月光從貓窗照進來,月色如此溫柔,它走下樓,抬起頭,忽然發現有隻貓動也不動地坐在黑暗裏。
“誰?”
黑暗中的貓既沒有動,也沒有開口。
瘋貓也沒有再問,它已看清了這隻貓——一隻全身裹著黑布的貓。那神秘的黑布貓又來了,這次來的當然絕不會是山貓。
瘋貓道:“你究竟是誰?”
黑布貓還是沒有動,沒有開口,在黑暗中看來,就像是隻死的貓魂,又回來向貓索命。
瘋貓長長吸了口氣,冷笑道:“不管你是貓是鬼,這次你既然又來了,就得讓我看看你的臉,否則你就算是鬼,也休想跑得了。”
瘋貓的眼睛發著光,它已快醉了。瘋貓已經快醉了的時候,若是想做件事,天上地下所有的貓和鬼加起來,也休想攔得住它。瘋貓忽然衝過去,掀起了這貓頭上的黑布。這貓還是沒有動,月光恰巧照在它的臉上。
瘋貓怔住,又長長吐出口氣,道:“土貓,果然是你。”
土貓的眼睛裏卻布滿了血絲,竟像是也曾流過貓淚。
瘋貓冷笑道:“一向自命不凡的土貓,幾時也變得下放見貓了?”
土貓冷冷地看著瘋貓,一張臉還是像戴著黑布一樣。這種沒有表情的表情,有時就是種最悲傷的表情。
它和第一美貓,豈非本是所有貓都羨慕的一對如意郎貓。這貓界若沒有狼貓,它豈非也可以快快活活地活下去。
想起了它的遭遇,瘋貓的心又軟了,忍不住歎息道:“你若也想喝杯貓酒,就不妨跟我上去,你記不記得我們以前也曾在一起喝過貓酒的?我們三隻貓。”
土貓當然記得,那些事本就是誰都忘不了的。它看著瘋貓,不禁也長長歎息,就在它的歎息聲中,瘋貓忽然看見一隻爪子伸了過來。一隻很白,很秀氣的爪子,毛發是白的是花色的,可是瘋貓看見了這隻爪子,一顆心卻已沉了下去,它已認出了這是誰的爪子。就在這時,這隻纖美柔白的爪子,已閃電般握住了它的前肢。
隻聽一隻貓在它身後帶著笑道:“你記不記得我們以前也曾在一起喝過貓酒的,隻有我們倆。”
花公貓,瘋貓用不著回頭去看,就知道這隻貓一定是花公貓。它寧願被毒蛇纏住,也不願讓這隻貓碰它一根爪子。
花公貓的另一隻爪子,卻偏偏又摟住了它的腰,微笑道:“你記不記得我們喝的還是結成伴的酒。”
瘋貓沒有開口,它想大叫,想嘔吐,想一爪子把這隻貓活活刺死,可惜它卻隻能乖乖地站著。它全身都已不能動,全身都已冷透,幸好這時它已看見了狼貓。
狼貓就站在樓梯上,冷冷道:“放開它!”
花公貓眨了眨眼睛,故意問道:“你是它的什麼貓?憑什麼要我放開它?”
狼貓道,“放開它!”
花公貓道:“你知不知道我是它的什麼貓?知不知道我們已結成伴?”
狼貓的爪子握緊刀柄。刀是貓刀,爪子是狼貓的爪子,無論誰看見這隻爪子握住了這柄刀,都一定再也笑不出的。
花公貓卻笑了,而且笑得很愉快,道:“我認得這把刀,這是把殺貓的刀。”
狼貓並不否認。
花公貓又笑道:“隻可惜這把刀剛揮出,第一個死的絕不是我,是它!”
狼貓的爪子握得更緊,但卻已拔不出這把刀。狼貓知道花公貓說的不是假話。
花公貓悠然道:“我還可以保證,第二個死的也絕不是我,是你!”
狼貓道:“哦?”
花公貓道:“所以你就算想用你的一條命,換它的一條命,我也不會答應,因為你已死定了。”
狼貓的瞳孔在收縮,它已發覺黑暗中又出現了兩隻貓,爪子裏拿的都是寒冷的刀,而且都有一等一的殺貓的本領。狼貓的心也在往下沉。它知道自己的確已沒法子救得了瘋貓。
瘋貓大聲道:“我用不著你陪我死,我既然已死定了,你還不快走?”
狼貓看著它,眼睛裏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憤怒?是留戀?還是悲傷。
花公貓又笑道:“你不該要它走的。”
瘋貓道:“為什麼?”
花公貓道:“因為你本該知道,這貓界隻有斷頭的狼貓,絕沒有逃走的狼貓。”
瘋貓咬著牙,道:“那麼你最好就趕快殺了我。”
花公貓道:“你不想看著它死?”
瘋貓恨恨道:“我隻不過不想看著它死在你這種卑鄙無恥貓的爪子上。”
花公貓又笑了,道:“我若一定要你看著它死,你又能怎麼樣?”
花公貓揮了揮爪子,寒冷的刀已開始閃動。狼貓的刀卻還未揮出。
花公貓微笑道:“我絕不會讓你先死的,因為隻要你活著,它就絕不敢揮出它的刀。”花公貓微笑著,轉向狼貓道:“因為隻要你的刀一揮出,你就得看著瘋貓死了,我保證一定死得很慘。”
狼貓揮刀之快,貓界並沒有第二個比得上,可是現在,它隻覺得爪子裏的這柄刀,比泰山還重。
土貓一直冷冷地看著狼貓,忽然道:“放下你的刀,我就放開它。”
狼貓連一句話都沒有再問,也沒有再考慮,就已丟下了它的刀。這柄刀是貓刀,是它用生命和血淚換來的。可是現在它隨隨便便就將這柄刀拋在地上。隻要能救瘋貓,它連頭都可以拋下,何況一把刀?
花公貓忽然大笑,道:“現在它更死定了,你也死定了。”
貓刀是把殺貓如割草的快刀。狼貓的爪子是揮刀如閃電的快爪。
現在這把刀卻已被它隨隨便便地拋在地上。看著這把刀,瘋貓的淚已流下。直到現在,瘋貓才真正明白,為了它,狼貓也同樣不惜犧牲一切的。
瘋貓流著貓淚,看著狼貓.心裏又甜又苦,又喜又悲,終於忍不住放聲痛哭,道:“你真是隻呆貓,不折不扣的呆貓,你為什麼總是為了別的貓做這種傻事。”
狼貓淡淡道:“我不是呆貓,你是瘋貓。”
這隻不過是簡簡單單九個字,又有誰知道,這九個字中包含著多少情感,多少往事。那些既甜蜜、又辛酸、既痛苦、又愉快的往事……
瘋貓心已碎了。
土貓慢慢地站起,慢慢地走過來,拾起了地上的刀,忽而閃電般揮刀。酒壇齊整的分成兩半,琥珀色的貓酒,鮮血般湧出。
土貓輕輕撫著刀,眼睛裏已發出了光,喃喃道:“好刀,好快的刀。”
花公貓的眼睛也在發光,道:“刀若不快,又怎麼能割下狼貓的頭。”
土貓仰麵長歎,道:“想不到這把刀總算也到了我的爪子裏。”
花公貓笑道:“我卻早已算出來,這把刀遲早是你的。”
土貓忽然道:“放開它。”
花公貓臉上的笑容立刻僵住,道:“你……你真的要我放開它?”
土貓冷冷道:“你難道也把我當做了言而無信的貓?”
花公貓道:“可是你……”
土貓道:“我說出的話,從無反悔,可是我說過,隻要它放下刀,我就放開瘋貓。”
花公貓的眼睛又亮了,問道:“你並沒有說,放開它之後,就讓它走。”
土貓淡淡道:“我沒有。”
花公貓道:“你也沒有說,不用這把刀殺它。”
土貓道:“也沒有。”
花公貓又笑了,大笑著鬆開爪子,道:“我先放開它,你再殺了它,好……”它的笑聲突然停頓。
就在這時,刀光一閃,一條血淋淋的前肢掉了下來。笑聲突然變成了慘呼。這條前肢並不是瘋貓的,而是花公貓的。
土貓冷冷道:“我也沒有說過不殺你。”
花公貓厲聲道:“你殺了我,你會後悔的。”
這句話它還沒有說完,刀光又一閃,它的身子就倒了下去。它死也想不到土貓會真的殺了它。
無論誰都想不到。
月色依舊,夜色依舊。風中卻已充滿了血腥氣——血本是最純潔、最可貴的,為什麼會有這種可怕的腥味?瘋貓隻覺得胃部不停地抽搐,幾乎已忍不住要嘔吐。無論多尊貴美麗的貓,若是死在刀下,都一樣會變得卑賤醜陋。它從來也不忍去看死貓,可是現在又忍不住要去看。因為它直到現在,還不能相信花公貓真的死了。
瘋貓終於吐出口氣,忽然發現冷汗己濕透了毛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