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貓也沉默了很久,忽然間道:“土貓呢,它有什麼地方跟別的貓不同?”
現在它當然已知道第一隻黑布貓就是土貓,除了土貓外,還有誰跟第一美貓在一起生活了那麼久?
第一美貓道:“你也知道它一定會來赴約的。”
瘋貓道:“可是它沒有想到狼貓也在強盜船,所以它先到這裏來看看動靜。”
第一美貓道:“也許它們早已知道狼貓在強盜湖,所以才把約會的地點定在這裏。”說到狼貓時,它的聲音還是帶著種奇怪的感情。
瘋貓輕輕歎了口氣,道,“不管怎麼說,它總是來了。”
第一美貓道:“它來了。”
瘋貓道:“它既然來了,為什麼又要走?”
第一美貓道:“也許它要乘這機會,去安排些別的事。”
瘋貓道:“它既要走,為什麼要山貓代替它?”
第一美貓道,“因為它一定要有這麼樣一隻貓留在這裏,探聽這裏的虛實動靜。”
瘋貓道:“等到它要再來時,也可以避過了別的貓的耳目。”
第一美貓道:“它們隨時都可以換一次貓。”
瘋貓道:“你想它是不是一定還會再來?”
第一美貓道:“一定會的。”它的聲音又變得很奇怪:“它一定會來,所以我一定要走。”
土貓再來的時候,就是它要和狼貓分生死,拚命的時候。這兩隻貓,一隻是它的如意郎貓,一隻是它生命中最重要的貓。無論它們誰生誰死,它都絕不能在旁邊看著。它當然要走。
瘋貓道:“可是你沒有走。”
第一美貓道:“我沒有走。”
瘋貓道:“你留下來,為的就是要說出這件事?”
第一美貓道:“我還有句話要說。”
瘋貓道:“你說。”
第一美貓道:“這幾天來,你一定看得出我已變了很多。”
瘋貓承認。
第一美貓道:“你猜不出我為什麼會變?”
瘋貓道:“我沒有猜。”
第一美貓道:“一隻貓若是真正下了決心,就會變的。”
瘋貓道:“你已下了決心?”
第一美貓道:“嗯。”
瘋貓道:“什麼決心?”
第一美貓道:“我決心要告訴你一件事。”
瘋貓在聽著,心裏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恐懼。它忽然感覺到第一美貓要告訴它的這件事,一定是件很可怕的事。
第一美貓道:“我要告訴你,隻有你才能做狼貓最好的如意郎貓,也隻有你才真正了解它,信任它,狼貓若再讓你走,狼貓就是隻白癡貓。”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第一美貓忽然飛起來,躍入了湖心,瘋貓跳起來,衝過去,卻已來不及了。
第一美貓已沒入那煙一般的濃霧裏,霧裏傳來“噗通”一聲,一隻貓從瘋貓身旁衝過去飛起,落下,狼貓也已躍入湖心。
瘋貓跺了跺腳,回頭道:“快叫別的貓過來,越多越好。”這句話它是對病貓說的。
病貓卻隻是癡癡地坐在貓床上,動也沒有動。蒼白美麗的臉上,帶著種沒有貓能了解也沒有貓能解釋的表情。病貓就這樣已坐了很久,隻不過誰也沒有去注意它而已,瘋貓又跺了跺腳,也跳了下去。
湖水冰冷,瘋貓的心更冷,它看不見狼貓,也看不見第一美貓。
它想呼喚,可是剛張開嘴,就有一大口冰冷的湖水湧了過來,灌進它的嘴,湖水冷得就像是魚刺,從它嘴裏,筆直地刺入它心裏,它這才想起自己並不是隻很精通水性的貓,在水裏,它永遠救不了別的貓,隻有等別的貓來救它,等它想起這一點時,它的身子已在往下沉。
死已很近了,奇怪的是,在這一瞬間,它並沒有感覺到對死亡的恐懼,有很多貓都說,一隻貓在死前的那一瞬間,會想到許許多多的奇怪的事。
可是現在它卻隻在想一件事——狼貓是不是能救得了第一美貓?
它拚命想跳起來,再找它們。它沒有跳起,它全身的筋都仿佛在被一隻看不見的鬼爪抽動著。月光更朦朧,然後就是一片黑暗。又冷又黑暗。黑暗中忽然又有了一雙發亮的眼睛,一雙眼睛忽然又變成了無數雙。無數雙眼睛都是狼貓的眼睛。
它並不想死。可是就算在最後那一瞬間,它也沒有在為自已的生命祈求。它隻祈求上蒼,能讓狼貓找到第一美貓,救回第一美貓。因為它知道,第一美貓若死了,狼貓的痛苦會有多麼強烈深遠。那種痛苦是它寧死也不願讓狼貓承擔的。
天亮了。黑夜無論多麼長,天總是會亮的。陽光升起,湖麵上閃爍著金光。
狼貓的眼睛裏卻已沒有光,現在你若看見它的眼睛,一定不會相信它就是狼貓。隻有在一隻貓的心已死了的時候,才會變成這樣子。它的眼睛幾乎已變成死灰色的,甚至比它的神色還可怕。
瘋貓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這雙眼睛。瘋貓並沒有死。它醒來時,身上是溫暖而幹燥的,可是它的心卻比在湖水中更冷。因為它看見了狼貓的眼睛。因為它沒有看見第一美貓。
船樓上沒有第三隻貓——難道連病貓都已悄悄地走了?
第一美貓呢?難道它沒有找到它?難道它已消失在那冰冷的水中,冰冷的湖水裏?瘋貓不敢問。看見狼貓的眼睛裏那種絕望的悲傷,它也不必問。
“我還活著,第一美貓卻已死了。它把我救了回來,卻永遠失去了第一美貓。”
瘋貓沒有動,沒有開口,可是它的心已碎了,碎成了無數片。它痛苦,並不是完全為了第一美貓的死,而是為了狼貓。它深深了解到狼貓心裏的痛苦和悲傷,這種悲痛除了它之外,也許沒有第二隻貓能想像。
狼貓就坐在船沿,癡癡地望著湖水。此時此刻,所有的安慰對狼貓來說,都隻不過是種魚刺般的諷刺。
瘋貓用力咬著嘴唇,忍住了眼淚,抬起頭,才發現日色已偏西。它們就這樣不聲不響地坐著,已不知不覺坐了好幾個時辰。這段時間過得並不快。絕沒有任何貓能想像,它們是如何挨過去的。瘋貓隻覺得全身都已坐得麻痹,卻還是沒有動。
一陣秋風吹過,狼貓忽然道:“你能不能說說話?”
它的聲音雖低,瘋貓卻吃了一驚。瘋貓想不到它會忽然開口,瘋貓也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麼。此時此刻,瘋貓又能說什麼呢?
狼貓空虛的目光還是停留在遠方,喃喃道:“隨便你說什麼,隻要你說……最好不停的說。”
它們實在已沉默了太久,這種沉默簡直可以令貓發瘋。
第一美貓呢?
這本是瘋貓最想問的一句話,可是它不敢問。
狼貓道:“你本該有很多話說的,為什麼不說?”
瘋貓終於輕輕吐出口氣,顳顬著道:“我……我正在想……”
狼貓道:“想什麼?”
瘋貓道:“我正想去找病貓。”
狼貓道:“你不必找。”
瘋貓道:“不必?”
狼貓道:“因為它也走了,我回來的時候,它已走了。”狼貓的臉上還是沒有表情,可是眼睛卻在不停地跳動。雖然狼貓已用盡所有的力量來控製自己,但是就連狼貓自己身上也有很多事是它自己無法控製的。
病貓果然也走了。
無論如何,天貓總是與它有血緣關係的。天貓既然還沒有死,就一定會再來。天貓既然一定會來,病貓豈非也就一定要走?
第一美貓都已走了,病貓為什麼不能走?
瘋貓用力握著爪子,爪子已刺入肉裏。它忽然很恨第一美貓。
現在眼看著已快到了狼貓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在那一刻裏,狼貓的生命和榮譽,都要受到最可怕的考驗和判決。不是生,就是死。不是光榮地活下去,就得屈辱地死。這正是狼貓最需要安慰和鼓勵的時候,可是瘋貓居然走了。
第一美貓的走,雖然也是因為愛。第一美貓的愛得雖然很真,很深,可是它的愛卻未免太自私了些。對瘋貓說來,愛不僅僅是種奉獻,也是種犧牲,完完全全的徹底犧牲。要犧牲就得有忍受痛苦和羞辱的勇氣。它若是第一美貓,就算明知要麵對一切痛苦和羞辱,也絕不會死的。它絕下會以“死”來逃避。
狼貓道,“你想不到病貓會走?”
瘋貓道:“我……”
狼貓打斷了它的話語,道:“無論你怎麼想,都想錯了。”
瘋貓道,“可是……”
狼貓道:“因為你不了解它,所以你絕對想不到它為什麼要走。”
狼貓要瘋貓說話,卻又不停地打斷它的話。狼貓要瘋貓說話的時候,也許就正是狼貓自己想說話的時候。貓的心理,豈非總是充滿了這種可悲又可笑的矛盾。瘋貓隻有聽它說下去。
狼貓果然又接著道:“很久很久以前,它就告訴過我,它要死的時候,一定會悄悄地溜走,既不告訴我,也不讓我知道。”狼貓的眼角又在跳動:“因為它不願讓我看著它死,它寧願獨自偷偷地去死,也不願讓我看著難受。”
瘋貓黯然道:“我本該想到的,我知道它是隻倔強好勝的雌貓,也知道它的毒。”
狼貓道:“可是你剛才一定想錯了,真正了解一隻貓並不容易。”
這句話中是不是還另有深意?狼貓是不是在後悔,一直都沒有真正了解過第一美貓。
瘋貓不讓狼貓再想下去,立刻又問道:“它的毒最近又重了?”
狼貓道:“就因為它的毒己越來越惡化,已不能跟著我到處去流浪,所以我們才會在這裏停留下來。”
瘋貓道:“你故意將這一帶的貓界精英都請了來,為的就是要讓它看看,其中是不是還有組織裏的貓?”
狼貓慢慢地點了點頭,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也希望你們聽到我的消息後,會找到這裏來,可是我想不到……”——它想不到它們這一來,竟鑄下了永遠也無法彌補的大錯。這句話狼貓並沒有說出來,瘋貓也沒有讓它說出來。
瘋貓已改變了話題,道:“你真的認為那白布貓就是天貓?”
狼貓道,“至少很有可能。”
瘋貓道:“難道與土貓約會的就是它?”
狼貓道:“我希望是它。”
瘋貓道:“為什麼?”
狼貓道:“因為應該算清的帳,遲早總是要算的,能一次算清豈非更好?”——這筆帳真的能一次算清?這麼多恩怨糾纏,情仇交結,一次怎麼能算得清?也許隻有一種法子能算得清。
一隻貓若是死了,就再也不欠別的貓,別的貓也不再欠它。
瘋貓看著它,忽然發覺自己也在流著冷汗,因為瘋貓心裏忽然也有了和狼貓同樣的恐懼。
生命是美麗的。春天的花,秋天的樹,早上的陽光,晚上的月色,風中的高歌,雨中的漫步……這一切全都是美麗的。可是等到不再有貓能跟你分享這些事時,它就隻會讓你覺得更寂寞,更痛苦。要用什麼法子才能讓狼貓振作起來?
狼貓忽然道:“今夜還不到十五,我們還可以大醉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