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貓界中有一半的貓都認得第一美貓,這句話當然誇張。可是貓界中知道它的貓,絕不比知道瘋貓的少——不但知道它是貓界中的第一美貓,也知道它是隻端莊的乖貓。像它這樣的母貓,既不會隨便說話,更不會說謊話。沒有把握的事,它是絕不會隨隨便便就說出來的。
難道這隻貓真的就是山貓?
所有的眼睛,跟著第一美貓的眼睛看過去,就看到了一張奇怪的臉。一張沒有眉毛,也沒有鼻子的臉,它說的竟是這貓頭上戴著黑布的貓。
所有的貓隻看了它一眼,就扭過頭,誰也不願再看它第二眼。這張臉上雖然沒有表情,卻有兩個洞,兩個又黑又深的洞。洞裏的一雙眼睛,就像是兩根魚刺。
甚至連無病貓都不願再多看它一眼,轉過頭,打量著第一美貓,“你說它就是山貓?”
第一美貓用力握緊了雙爪,點了點頭。
無病貓冷笑道,“可是我們上船的時候,它已經在船上。”
第一美貓道:“剛才那隻貓不是它。”
無病貓道:“不是?”
瘋貓搶著道:“剛才狼貓舞刀的時候,這隻貓已換了一個。”
無病貓皺起了眉。
瘋貓道:“這隻貓剛才是不是忽然不見過一次?”
無病貓道:“嗯。”
瘋貓道:“等它回來的時候,就已換過一隻貓了。”
無病貓道:“換成了山貓?”
瘋貓道:“我看不出,可是第一美貓若說這隻貓就是山貓,那麼就一定是的。”
無病貓道:“它……”瘋貓不讓無病貓開口,又道:“你若不相信,為什麼不打開這隻貓頭上的黑布來看看?”
無病貓終於又轉過頭,看了它第二眼。
這張臉上當然還是不會有一點表情,可是臉上的兩個洞裏,那種魚刺般的眼睛,卻已變得更黑、更深、更可怕。
瘋貓道:“你若不是山貓.為什麼不敢讓別的貓看見你的臉。”
猛貓忍不住道:“你若真的是山貓,也不妨說出來,我們總是朋友,絕不會幫著別的貓來對付你。”
黑布貓道:“為了狼貓連貓屋都不要了的母貓,為了狼貓連土貓都可以出賣,它說的話你們居然也相信?”
第一美貓的神情居然很鎮定,瘋貓幾次要跳起來打斷這隻貓的話,卻被它拉住。這次它的頭並沒有垂下去,反而抬得很高。這件事對它說來已不再是羞恥。
黑布貓道,“你憑什麼說我是山貓,你有什麼證據?”
第一美貓道:“你的臉就是證據。”
黑布貓道:“你看見過我的臉?”
第一美貓道:“你敢掀開黑布來,讓別的貓看看你的臉?”
黑布貓道:“我說過,我不是來讓別的貓看的。”
第一美貓道:“你是來殺貓的?”
黑布貓道:“是。”
第一美貓道:“現在就已到了殺貓的時候。”
黑布貓道:“哦?”
第一美貓道:“你的黑布一掀開,至少會有一隻貓倒下去。”
黑布貓道:“誰?”
第一美貓道:“不是我,就是你。”
黑布貓道:“我若不是山貓,你情願死?”
第一美貓道:“是。”
黑布貓冷笑,道:“妄下判斷,不智已極,你已死定了。”
第一美貓道:“我本就在等。”
黑布貓道:“你為什麼不自己過來掀開我這個黑布?你不敢?”
第一美貓沒有再說話。它已走過去。
狼貓輕輕吐出口氣,直到現在,它才發現第一美貓變了。它本來從不願說一句傷貓的話,可是剛才它說的每一句話都鋒銳如刀。它本是隻溫柔脆弱的母貓,可是現在卻已充滿了決心和勇氣。難道這才是它的貓性?寶石豈非也要經過琢磨後,才能發出燦爛的光華?
狼貓看著它走過去,並沒有攔阻,因為狼貓心裏充滿了驕傲。為第一美貓而驕做。狼貓知道第一美貓現在畢竟已站起來了,已不再是倚著別的貓站起來的,而是用自己的力量,用自己的兩條腿。
瘋貓卻忍不住道:“小心它乘機出爪。”
第一美貓頭也不回,道:“它不敢的。”
瘋貓道:“為什麼?”
第一美貓道:“因為我不但已看出了它的真麵目,也已知道它是聽誰的。”
“是誰?”
第一美貓道:“是……”它隻說出一個字,艙外突然有隻貓衝了進來,大聲道:“第一美貓何必冒這種險,我掀開它的黑布豈非也一樣。”
說到第二句話,這隻貓已衝到黑布貓麵前,枯瘦矮小,靈活如猿猴,竟是猴貓。看見猴貓衝過來,黑洞裏的瞳孔突然收縮,竟似比別的貓更吃驚。
“你……”它想說話,猴貓的出爪卻比它更快,已閃電般抓下了黑布。就在此刻一把刀刺進了猴貓的肚子,又一把刀同樣刺入了黑布貓的肚子。
黑布貓發出了微弱的呼聲:“無病貓…………”它在呼喚它的朋友。也許有貓還想問它究竟是誰,聽見這呼聲,也不必再問了。第一美貓竟真的沒有看錯。
無病貓長長歎息,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山貓的語聲如呻吟,它們隻有走近才能聽得清,“猛貓,我錯了,你們不能再錯,你真正要殺的並不是狼貓,它並不該死,該死的是……”無病貓用力握住山貓的爪子:“死的是誰?”山貓掙紮著,終於從嘴裏說出兩個字,隻可惜它說的兩個字,也沒有貓聽得見了。
該死的貓究竟是誰?
第一隻黑布貓又是誰?
貓屍已搬出去,是同時搬出去的。它們豈非本就是從一條路上來的貓?
“這件事原來是它們早就串通好了的。”
“嗯。”
“猴貓早已知道第一隻黑布貓已走了,已換成了山貓,所以才殺山貓滅口。”
“不錯。”
“可是山貓也不能無緣無故地忽然失蹤。”
“所以它們早已安排了另外一隻貓屍,李代桃僵,使別的貓認為山貓已死了,而且是死在瘋貓的爪子裏。”
猛貓握緊雙爪,恨恨道:“那老猴貓居然還故意要我去找到那隻貓屍。”
瘋貓道:“因為它想要你來找我拚命。”
瘋貓輕輕歎息著,又道:“我若是你,我也會這麼想的。這計劃實在惡毒周密,它們一定連做夢也沒有想到,居然有貓能看破它們的秘密。”
那第一隻黑布貓是誰?它為什麼要走?
它走後為什麼還要貓代替它?山貓為什麼肯代替它?它們究竟有什麼用意?是什麼來曆?
瘋貓道:“現在我隻知道一點。”
“哪一點?”
“我隻知道它們一定都是組織裏的貓。”
“組織是什麼?”
猛貓還想再問,無病貓已站起來,慢慢道:“這些事我們已不必知道。”
“為什麼?”
“因為我們已該走了。”無病貓目光凝視著遠方,並沒有看狼貓,但是它這句話卻是對狼貓說的,又道:“也許我們本就不該來。”
無病貓拉著猛貓走出去,頭也沒有回。然後外麵傳來“噗通,噗通”兩聲響。
狼貓的目光凝注在遠方,也沒有去看第一美貓,道:“要走的貓豈非不止它們兩隻..”
這句話狼貓是對誰說的?瘋貓心裏很難受,卻不知是為了它?是為了第一美貓?還是為了它自己?
瘋貓還沒有開口,第一美貓卻忽然道:“今天晚上,也許不會再有貓走了。”
瘋貓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又問道:“為什麼?”
第一美貓道,“因為該走的都已走了。”
瘋貓道:“可是你……”第一美貓忽然也笑了笑,道:“我先去看看樓上的貓酒喝完了沒有,你若是不敢喝,最好趕快乘這機會逃走。”
看著它走上樓,瘋貓也笑了,搖著頭笑道:“我也是母貓,可是母貓的心事,我實在連一點也不明白。”
狼貓也在笑,苦笑。
瘋貓看了狼貓一眼,忽又輕輕歎了口氣,道:“可是我現在總算明白了一件事。”
狼貓在聽著。
瘋貓的目光也凝視著遠方,不再看它:“我現在總算已明白,被貓冤枉的滋味實在不好受。”
狼貓沉默著,終於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實在很不好受……”有些貓很少會將貓酒留在杯裏,也很少將貓淚留在臉上。它們就是這種貓。
它們的貓酒一傾滿,杯就空了。它們一杯又一杯地喝著,既沒有要別的貓陪,也沒有說話。
瘋貓從未想到第一美貓也會這麼樣喝酒,更想不通它為什麼要這樣喝酒。瘋貓知道它不是想借貓酒來忘記一些事,因為那些事是絕對忘不了的。它為了什麼?是不是因為它心裏有些話要說,卻沒有勇氣說出來?貓酒豈非總是能給貓勇氣的。
瘋貓忽然放下酒杯,道:“我不喝了。”
第一美貓皺眉道:“為什麼?”
瘋貓道:“因為我一喝醉,就聽不見了。”
第一美貓道:“聽不見什麼?”
瘋貓道:“聽不見你說的話。”
第一美貓道:“我沒有說話,什麼都沒有說。”
瘋貓道:“可是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話要說,而且遲早總要說出來的。”
第一美貓放下了酒杯,輕輕地,慢慢地……它的臉上仿佛蒙上了一層霧,忽然道:“你們知不知道走了的那隻黑布貓是誰?”
這時強盜湖上也有了霧,縹縹緲緲,迷迷蒙蒙的,忽然間就變得濃了。一陣風吹過來,乳白色的濃霧柳絮般的飄入了貓窗。從貓窗裏看出去,一輪冰盤般的圓月,仿佛已很遙遠。它們卻在霧裏,霧飄進來的時候,第一美貓已走出去,坐在船邊,凝視著湖上的霧,霧中的湖,似已忘了剛才問的那句話。
瘋貓卻沒有忘記提醒它:“你已看出了那黑布貓是誰?”
霧在飄,飄了很久,第一美貓才慢慢說道:“假如你常常注意它,就會發現它有很多跟別的貓不同的地方。”
這並不能算是回答,瘋貓卻在聽著,連一個字都不願錯過。
“每隻貓都一定會有很多眼別的貓不同的特征,有時往往是種很小的動作,別的貓雖然不會注意,可是假如你已跟它生活了很久,無論多麼小的事,你都絕不會看不出來的。”
說到這裏,它又停下來,這次瘋貓居然沒有插嘴。
“所以它就算套著黑布,你還是一樣能認得出它。”第一美貓慢慢地接著道:“我一到這裏,就覺得那黑布貓一定是我認得的貓,所以我一直都在注意著它。”
瘋貓終於忍不住道:“所以它們一掉換,你立刻就能看出來?”
第一美貓點點頭,卻沒有回頭。
瘋貓道:“你怎麼看得出第二隻黑布貓是山貓?”
第一美貓道:“因為它的爪子不停的摸著胡子,所以就算貓頭套著黑布,它也會不停的去摸黑布,去把黑布裏的胡子摸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