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低保如此昂貴(2 / 3)

村長家高門大院,五間爽挺的大瓦房亮亮堂堂。村長見到我這個本村子走出去的從省城回來的人走進他家,不僅驚喜,而且尊敬,沏杯濃得發黑的紅茶水,又四下翻煙。我掏出一盒玉溪扔到炕上。按屯親戚,村長得叫我二姑。嘮一會兒閑嗑兒,說明來意,笑意從村長臉上消失。他為難地說,咱村哪有那個權力呀,就是往上報,猴年馬月能批下來呀,上邊把得可嚴了。控製,走正常渠道沒啥希望,再者說,我一個小破村長跟鎮上說話不好使啊,還是你個人托托人走走關係吧。村上沒啥說的,支持,柳老叔的確生產生活困難,該辦個低保,符合條件。我讓王會計過來,給開個介紹證明,二姑你自己去鎮上找民政助理吧,姓宋,憑你的聲望、關係,保成。王會計不一會兒騎摩托車趕到村長家,二話沒說,給開證明,還特意囑咐,帶戶口簿、身份證、彩色照片,也好辦,也不好辦,看誰辦,也難,也不難,光頭老百姓辦,難!你是咱鎮出去的人物,啥場麵沒見過,鎮上、縣裏有同學,給說說話易如反掌,不費吹灰之力。村長插話,有用得著我們的,二姑言語一聲,絕對好使。

告別兩位沒有為難我的好心村官,坐侄子的車到鎮上直接去了鎮政府。

二樓右側第三個辦公室掛著民政助理的牌子,我沒有絲毫猶豫,敲門而進。辦公室空著,我轉身出來,碰上一位女同誌。我打聽宋助理,女同誌說開會呢,二十來分鍾差不多結束吧。我回到助理辦公室等宋助理。掏出手機看,兩天來,丈夫既沒有給我打電話,也沒有發短信。屏幕上顯示的時間是九點十分。

宋助理叼著煙手拿日記本進屋,猛然見我坐在他的辦公室,不覺一愣,用吃驚的目光上下打量我,訥訥地問,找我,有事?你是……我自我介紹,掏出玉溪煙放在他的辦公桌上,說,我娘家在大楊樹村,我在省裏醫院工作,叫柳玉雙,回娘家串門,找你想為我老叔柳祥申請辦低保,他……我從包裏掏出證明、戶口簿、身份證,等待宋助理的答複。宋助理說,你坐。從抽屜裏拿出袋裝茉莉花,捏一捏茶葉放杯裏,摸暖水瓶倒熱水。我以為是他自己要喝,卻雙手端給我,我起身接過,放在茶幾上。宋助理沒看證明,更沒看身份證。果斷地說,申請辦低保,五保戶,咱鎮上現在沒有指標,沒有名額,要等新的指標名額下來後,各村村委會統一往鎮上報。鎮上下去調查批準後,再報縣民政局核實,審批,這是程序。這些東西你先拿回去吧,把情況跟你村村長彙報一下,指標來了,由村裏往上報。我沒蒙,但不知宋助理說的是實際情況,還是打官腔,還是要人情好處。在醫院每逢有大的手術,患者家屬偷偷地往我的衣兜裏塞紅包,普通百姓的我很少收,他們的包也薄。說實在的,大款、當官的,我收了。不收下,他們反而覺得你不靠譜,不會盡心盡力盡職盡責。可是在鎮政府的辦公室,我不能掏錢,他不會收一個陌生女人的錢,不敢。

我說謝謝,再見。起身告辭。

走出鎮政府大門,給郝明打電話。郝明興奮得不行,像做愛達到高潮那樣大喊大叫,美女、校花、夢中情人,天上掉下來個林妹妹!在哪疙瘩呢?

車停在信用社門口。推開主任室的門,郝大財神爺,同學柳玉雙找你辦點事。郝明給我倒水,嘻嘻哈哈,貸款?我說不是。噓寒問暖客套一陣兒,互問對方情況,孩子都啥樣。我說真有事,求你相助,簡單敘述了我老叔的情況,又說在鎮上碰了宋助理的釘子。郝明摸起電話,孫鎮,我來個同學,是省城醫院外科主任。中午你過來陪喝酒,女同學,辦點小事,叫上宋大腦袋,別跟我裝,不來不行,在杏花村,十一點半。

十一點半,杏花村飯店套間,我認識了孫副鎮長,並且跟宋助理再次見麵。郝明示意我掏錢。我按照郝明先頭交代的數目,將一千元錢分為兩份,也沒用信封裝,明晃晃地推到副鎮長和助理跟前,懇請說,一點心意,請父母官多關照。

郝明直截了當地說明了請他們喝酒的意圖。

孫副鎮長和宋助理大蘿卜臉兒不紅不白、麻利地把錢收起。孫副鎮長支派宋助理,沒喝酒之前,把工作整明白的,回去把表取來,填上,咱好喝酒。大剛開車拉宋助理去拿表,沒用十分鍾取來表。宋助理照著我老叔的身份證填寫,填完直勾勾地瞅著孫副鎮長。孫副鎮長摸起鋼筆,唰唰唰簽上同意兩字和姓名。筆一扔,豪爽地說,喝酒,批誰不是批,何況是我們鎮出去的柳玉雙的老叔!轉頭對我說,玉雙,別怪宋大腦袋,他不敢給你辦,低保指標控製得嚴,他沒權。宋助理說,這張表,還要有大楊樹的村長簽字,還要鎮委老大簽字。老大簽不簽我可不敢保。孫鎮長辦事不拖泥帶水,掏出電話打給村長,十五分鍾到,來喝酒。郝明給我出主意:薑大書記的字,找林影。

我破例喝了一小瓶啤酒。其間,我偷偷出去結賬,服務員說,郝主任買完單了。落座後,在背後掐了一把郝明的後腰,是埋怨也是感謝我這個老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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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村路上,大剛說,抽剩的兩盒玉溪讓兩位鎮官隨手揣走了。

晚飯是在姐家吃的。初春暖暖徐徐的晚風,和著小米飯烀土豆、蒸辣椒醬的香氣,親情的其樂融融,和哥哥姐姐回憶童年少年的時光,使我的心漸漸晴朗溫熱起來。

林影打來電話,埋怨我不去她家,她說聽郝明說我回來了,她說她想我,真心實意地想。我說明天去你家串門,順便托你辦件事。她說她請假明天不上班,在家等我陪我。林影是鎮中學的數學老師。是我中學時代,從初中到高中同班同桌同宿舍的最要好的同學,情深意厚。

我自己開大剛的車去林影家。林影炒瓜子,洗水果,問我喝茶水還是喝飲料,問我的身體和工作,問我的丈夫和孩子。她說她丈夫那次在我們醫院手術後,病退了,多虧我在醫院,她丈夫手術住院期間那麼使勁兒幫忙。她問我回來辦啥事,她能幫上的頭拱地地幫,上中學時,沒少幫我,幫我吃飯,幫我穿衣,那份青年時代的友誼是多少錢都買不來的……我說中午出去吃,我買單,約一下鎮黨委薑書記,還有一條中華煙,兩千元禮金送給他,想給我老叔辦低保,請他審批簽字。薑書記是林影丈夫的表哥。

林影低頭沉思,表情由好姐妹相見的喜悅興奮瞬間轉為陰涼冷淡。為我剝橘子的手微微發抖、半晌不語。我說,不行就算了,權當我沒說,你們兩口子都是教師,跟官場不熟,別為難你們了。林影勉為其難地說,試試吧,別抱太大希望。我問,薑書記原則性這麼強,表弟、弟妹的麵子也不給?林影說,這人太黑,胃口太大,雁過拔毛。我說,你搭個橋,錢的方麵我出,人情我補。林影搖搖頭。我不知道她搖頭是什麼含義。

林影的丈夫打電話,約薑書記,大哥,中午請你喝酒。

還是杏花村,還是昨天的套間。

薑書記高大魁偉,口才好,幹練。打眼一看,就知道有官派,是個領導。找人家辦事喝酒,自己不喝,實在說不出。我再次破例,這回喝的不是啤酒,是白酒,半杯白酒下肚我有點兒暈。林影的丈夫說了我要辦的事。薑書記說,不是我不同意,不是我不簽字,鎮上一個低保指標也沒有,就是我馬上簽字了,也要等下邊各村有低保戶死亡空額,或脫貧,再或者上級有名額下來,才能往上報。的的確確不是我不幫,你看弟弟、弟妹出麵求情,我哪有不給麵子的道理,孫副鎮長知道這些,他同意簽字是給了你空頭人情,郝主任還得給他老婆放貸款開農資商店。他把中華煙和信封推回我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