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保如此昂貴
短篇欣賞
作者:劉漢才
1
刮風又雨夾雪的一個早春黃昏,下了手術台,原本有個例會,因院長進京開會被取消。我餓著肚子拖著疲倦的身子回到家裏,出乎意料地撞見丈夫和他的女學生赤裸裸地相擁躺在床上,恰巧此刻家鄉的哥哥打進電話:二妹兒,大哥想你啦……
瞬間,淚水劈裏啪啦奪眶而出,村莊山野樹木瓦房,甩手無邊的玉米地,哥哥嫂子姐姐侄兒侄女叔叔姑姑姨姨全部一股腦兒地立體電影似的在腦海意識流般閃過。我斬釘截鐵地說,這就去買火車票,回家看你們。
晚七點,坐上特快,次日中午到達家鄉小縣城。侄兒大剛開轎車來接我。咱家都買轎車啦?侄子嘿嘿憨笑,大大咧咧地說,才十四萬。我和大剛在我讀過高中的小縣城的超市商場服裝城狂購一番,裝滿後備箱。五十多分鍾,車子才駛進我兒時生活過的大楊樹村。看見熟悉又陌生的故鄉,眼淚再次潮水般湧上來。我想起了死去的父親母親。父親去世五年,母親去世七年,想來算來,已有五年沒踏進娘家的門檻了。
門前一片一人高的光禿禿的楊樹隨著初春的大風搖曳著,手舞足蹈地泛著綠意歡迎我。
哥家院子裏拴著大黑狗汪汪狂叫,雞鴨鵝嘎嘎亂跑。姑姑姨姨哥哥嫂子姐姐姐夫,還有表哥表妹及侄兒侄女外甥外甥女,一大幫人出來迎接……
一進房門,我嗅到燉魚燉肉燉小雞的香味,燒柴禾冒出的煙味,竟也那麼香。啊,這就是故鄉娘家的味道。水缸火炕大鏡子,半新不舊的家具,電視播著響著,屋裏煙氣騰騰,雜七雜八的東西零零亂亂的,大人喊小孩叫。我脫去風衣鞋子,上炕,小侄女給我倒水,我抱過大侄子的三歲孩子,大哥讓孩子管我叫姑奶。我才四十出頭,如狼似虎的年齡,回到娘家已見到第三代人了。我的女兒才讀高二呀!太可怕了。我們都被孩子攆老了。
長輩的、平輩的,每人給買了一套中檔的衣裳,侄兒外甥輩的,每人買了一件高檔的羊絨衫,男孩女孩樣式不一,給大哥的孫子、大姐的外孫女一人三百元,水果呀,煙酒啥的,分配權給了大哥,看著分吧。
大哥說,玉雙五年沒回娘家啦,一家一天,這些家全在一塊吃,集體夥食,熱鬧熱鬧。咱家出息了一位大教授,還是省裏大醫院的科主任,明天給咱爸媽上上墳。我告訴大哥,別耽誤農活,不要整那些菜,浪費……
2
家裏放了三桌,端上菜,倒好酒。大哥支派大剛,去前院叫你老爺,說你二姑回來了,來喝酒。我父親那輩,哥倆姐倆,大侄子去找的,是我老叔。老叔叫柳祥,沒成家光棍一人,五十四歲了,怎麼說呢,不傻不苶不缺胳膊不少腿兒,卻體弱少力不壯實,又幹又瘦半殘疾,走路堆堆縮縮一搖三晃,坐著從來沒直過腰板,彎著腰杆耷拉著腦袋,叼著旱煙鍋成天冒煙兒。開不了農用四輪車,騎不了摩托車,也很少出門,超過十五畝的土地,便經營不過來了。他手腳慢,話語遲,住著三十來平米的土房,住房倉房合二為一,房簷子像趙本山的帽簷兒一樣耷拉著,吃的穿的總是對付,好像一直以來,他對吃的穿的住的,沒有過高的要求似的。家裏也是窩窩囊囊埋埋汰汰破破爛爛。平常人家,大米白麵雞魚肉蛋稀鬆平常,吃膩了;他卻買不起,上頓苞米子鹹菜,下頓土豆大醬。二十一世紀一十年代了,他的生活仍然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水準。這些年來,都是大哥大嫂一家在幫扶拉扯著他。他對付湊合著,僅僅是活著而已。老叔和大哥的年齡般大般兒。
老叔尾隨著大剛身後風刮柳條似的進了屋,諾諾蔫蔫地靠在了門邊,朝我一笑,旱煙鍋呼呼冒著嗆人的濃煙,說了一句,二丫頭回來啦,便不聲不響了。大哥拿禮物讓老叔看,這是玉雙給你買的一套衣裳,一條煙,兩瓶酒,吃完飯拿回去。老叔撫摸著衣服,嘟囔著說,這麼好的衣裳我上哪穿啊?煙沒勁兒,給大剛吧,好酒俺喝。說完朝我感激地咧嘴嘿嘿一笑。大哥逗老叔,這套衣服你舍不得穿,給我唄。老叔抱緊衣裳袋子,好像他的侄子會搶似的,理直氣壯地說,俺二侄女給俺買的,不給。
童年的時候,我,我大哥和我姐,沒少欺負老叔,抓他當馬騎,當槍使。玩藏貓貓,總是他尋找我們的時候多;玩抓壞蛋,扮演壞蛋的角色幾乎都是他……長大了,懂事了,盡管不欺負他了,卻也不怎麼拿他當回事,不怎麼尊敬他。他軟弱,無能,他的父親母親哥哥嫂嫂的相繼離世,使他失去了賴以依靠的大樹,一個人貧困潦倒地生活。我工作在省城,然而,即便我生活在鄉村,又能待老叔怎樣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家庭和事業,工作和孩子,你可以一時半會兒地照顧他,卻不能也不會每時每天、日複一日地時時刻刻經管他。親情溫暖關愛感恩也是需要條件的,總不能讓我放下手術刀,放棄省會醫院的工作和職位,回到鄉下,一日三頓給他天長日久地做飯吧?不能,也做不到。我是教授,主任,而且想更上一層樓……更不可能把老叔接到我家生活,沒有這個想法和念頭,他隻是叔父,不是父親,隔層肚皮差座山。要是父母,在不觸碰婚姻紅線的情況下,寧肯打破腦袋也要接到家裏。但老叔不適合城市生活,我也不會為他去和丈夫求情說小話。我說的是現實,難道不是嗎?
見到老叔喝酒吃肉那麼香甜,大口咧嘛狼吞虎咽,我問大哥,現在國家惠民政策好,改革紅利惠及每一個老百姓,為啥不給老叔申請低保呢?大哥麵有難色地說,咱都是翻土坷垃的農民,衙門口沒有認識的熟人,沒權沒勢咋能辦下來低保?想都別想!大剛說,咱這疙瘩,就村支書的老丈人有低保,沒人,辦事老難了!
我說,鎮裏縣裏,我的同學有幹事的,我托人,試試給老叔辦個低保。
大哥氣鼓鼓地說:有人咋不早說,俺家遇事,挖窟窿盜洞找不著門子。你大侄子結婚不夠登記年齡,村支書上家笑哈地罰走五百,咱連張小票也沒看著。生這孫子,說是計劃外,鎮上計生辦、派出所的人,村長、婦女主任引領著,進門就要咱交社會撫養費,五千開正式票據,三千打白條,又沒人給報銷,管它票據白條幹啥,咱害怕呀,乖乖交三千。借的錢,換張白條子,卷煙還嫌厚。扒土房,蓋這座瓦房,得找鄉建批,鄉建助理開車來的,要油錢要飯錢,這還不算,又話裏話外暗示你拿一千塊錢,你要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不出血,人家就四處找你毛病,不給痛快批件,不批,你就不敢動工,麻溜拿錢吧!這些都是大爺,惹不起。要是有人,有關係,政策放寬,一頓酒一條煙就解決了。整個社會,墊底的是農民,誰都可以來欺負,來熊人。農民有啥能耐,逆來順受唄,找哪個爹說理去?上邊講執政為民,到下邊是卡民、黑民、勒民。你要早說鎮裏、縣上有關係,你一個電話,咱家得少花多少冤枉錢!這大頭錢拿的,打水漂都不響。要是國家撈著了也行,還不是揣進了個人的腰包!我勸大哥,錢都拿出去了,進老虎嘴了,還生哪門子的氣,你也沒打電話問我呀。消消氣吧,喝酒吧。農民吃虧,不吃香,誰都不拿當回事,唉,喝酒!哥說。
3
第二天,起早跟大哥、侄兒去給我父母上墳。吃過早飯,要侄兒開車,去鎮上打聽打聽辦低保的事。大剛說,二姑,你真去呀?我說,真去。侄兒扔車裏一條玉溪煙,說遞盒煙,張嘴好說話,哪疙瘩不澆油哪疙瘩不滑溜。先找村長問問情況,落了過程,人家該挑理了。大姐打來電話,叫晌午去她家吃飯,我說去鎮上辦事,不定能不能回來,晚飯再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