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低保如此昂貴(3 / 3)

我去結帳,服務員說林影的丈夫結了。我回來看林影的丈夫,他卻不看我。薑書記大大方方地說,弟妹的同學,也是我的親戚,按理說應該我請,可現在這方麵查得緊,又在鎮上,又是白天,今天晚上在縣上找家好的酒店,我做東。說完,看了一眼林影。那一眼看的,目光中帶勾,眼神中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又把話拉回來,你把表放林影那兒,一有指標我立馬簽字,還有點事兒要處理,先走了。

林影的丈夫見薑書記走遠了,小聲憤憤地罵,他媽的,什麼東西,當個破書記有啥了不起的,六親不認。

我安慰林影夫婦,沒事兒,沒事兒,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等等唄,沒啥,老叔生活困難這些年了,不差一時半會。我又張羅喝酒,我們三人都喝了不少酒,喝完白酒喝啤酒……

林影的丈夫接了電話去他媽家。林影領我回她家繼續嘮,嘮工作、嘮家庭、嘮社會、嘮丈夫、嘮孩子……我知道她的丈夫腎切除一個,剩一個也得吃藥,夫妻生活沒有了,她一定很苦惱,我不能、也不敢問這些,這是她的痛處,什麼安慰都無濟於事。個人隱私,又是性愛方麵的,不是關公過五關斬六將,誰能拿桌麵上說?林影突然問我,你有過婚外戀嗎?我想起丈夫和他的學生抱在床上的情景,我問,聽實話嗎?聽。我說了,你不許瞧不起我、看低我。嗯。我和衛生廳的白處長有過半年的戀情。心裏憋屈呀,我丈夫和他的學生紅杏出牆,因為這個我才跑回娘家的。我哭得一塌糊塗,隻有當著朋友的麵兒,才能哭得出來。但我沒跟林影說明,其實我跟白處長沒有肉體接觸,僅限於拉手、擁抱,更多的是思想精神上的交流,卻讓我覺得對不起丈夫。但現在細想自己也沒啥對不起他的,何必自己約束自己呢。農村出去的女性,思想就是保守傳統。

事情最後沒辦妥,我悶悶不樂地回到大楊樹。說出去了,哭出來了,我輕鬆了。但是我沒有因為我事情沒辦妥,而不答應林影的委托。她說她女兒今年要考醫學院,我大包大攬,錄取實習進醫院工作,我管。我有這個能力,然而我要辦的事卻卡殼了,沮喪懊惱,頭落在枕頭上,絲毫沒有睡意。什麼地方沒做到位呢,是不是嫌錢少呢?芝麻綠豆大的事,蛇吞象嗎?

晚上九點,林影叫通我的手機,卻不說話。我聽到了林影和一個男人的對話。

那麼牛氣,那麼有錢,給她老叔辦哪門子的低保?一個紅包夠她老叔活一年了!

這是兩碼事,國家的好政策每人都有份兒,上邊的經好,讓你們下邊的和尚念歪了,你就說給不給簽字吧,啥條件?

咱們鎮報了富裕鎮,低保整多了,還是富裕鎮嗎?我的政績我的形象還有嗎?我還想進縣委呢!所以,能不報的,決不上報。

這麼說,一點兒商量的餘地也沒有?

也不是沒有,但要看是誰。你求我,我這就批,但要看你怎麼求我,一條煙一點兒小錢,我是不會放在眼裏的,堂堂的鎮委書記會看上蠅頭小利?我要啥,我的心思你是知道的。

住著樓房開著轎車常吃飯店的人,也有享受低保的,而符合條件的申辦低保咋這麼難?

隻是個例,個別現象,別眼氣這事,是人家有能耐,有人。

我欠玉雙的人情,必須還,可你批了低保不怕政績受損嗎?

拆東牆補西牆,拿下一個,報上一個,我手裏有機動數,不留機動數,縣上大領導在咱鎮有親戚朋友要辦低保,吱聲了,我能不讓人家閉上嘴嗎?不讓領導滿意,往後還想混不?有時候,即使領導不說話,咱都上趕著主動辦,把低保送到他親戚朋友的手上。眼力活兒,又不從自己腰包掏錢,給誰不是給,這叫會幹,你不懂的。

我依你,你簽字吧,不過咱說好了,就這一次。你真夠可以的,你表弟的女人,你也下手!

你這麼說就不對了,咱們是你情我願的事。表弟那個不行,我這是做好事,助人為樂,也是心疼你。我幫你脫,想開嘛,幹嗎苦自己……

慢點輕點,好幾年沒做這事了……

玉雙啊,你聽到了嗎?我欠你的太多了……

春季的季節性大風嗚嗚呼呼,足足嚎了一夜。

5

我哭了,嗚嗚呀呀地哭出了聲,嚇得大哥大嫂連忙跑過來,急聲岔氣地問,咋的了,咋的了?

我能說什麼呢,都怪我逞能顯擺嘚瑟,想幫一把老叔,要不哪有林影為了我而委屈自己的事。我隻好撒謊,說我做夢,夢見咱爸咱媽,說屋子冷,朝我要柴禾燒炕。大哥拉住我的手不停地安慰,清明,我和你大侄兒多給老頭老太太添點兒土。

早晨,太陽還沒出來,林影的丈夫打車給送來了那張低保申請表。表上有村長、民政助理、副鎮長、鎮委書記的簽名。大哥留林影的丈夫吃飯喝酒。從表情上看出,這個教體育又沒了一個腎的男人,什麼也不知道。不知道好,不知道不痛苦。

我跟大哥說,醫院打來電話,明天有台大手術等我,我今天走,順便到縣裏安排一下老叔申請低保的事。我掏出錢,一筆一筆地交代清楚:這一千,給老叔買台彩電;這五百,給老叔買台洗衣機;這五千,給老叔買五六隻母羊做養殖;這一千五,給老叔翻蓋翻蓋土房……我離得遠,一切靠哥哥照顧老叔了。我的眼淚刷地不爭氣地流淌下來,我連給父母的墳上添鍬土都不能……大侄子開車送我到了縣城。

上車走之前,我給林影打電話,林影關機。給縣委辦公室副主任沈陽打電話,老同學,麻煩你替我辦件事,到火車站來取低保申請表,有機會到省城我安排你。

我做賊似的離開了故鄉、我的娘家。沈陽在火車站與我握手,我把老叔的低保申請表和兩千塊錢一同交給他,低聲下氣地說,縣民政局這關拜托你了,為同學辦事,不能讓你搭錢,你能出麵,我非常感謝啦。沈陽打包票說百分之百辦成這事,然後說,咋這麼急,扯不扯,劃拉劃拉周圍的同學,聚聚……把水果飲料零食放在我身邊,戀戀不舍地揮手告別……

兩年以後,大侄兒領媳婦來省城給孩子看病。這兩年時間裏,我跟丈夫離了又合。娘家人也不知道我這邊發生了婚變。丈夫在廚房炒菜做飯。我給小輝打電話叫她來吃晚飯。小輝是林影的女兒,醫學院大二的高材生。我想起老叔和低保的事,問,到底一年能給多少錢呢?

大侄子氣憤地告訴我,是批了,證是下來了,一年兩千來塊呢。可證和錢都在村支書手上,前幾天光把證給了,二年的低保錢被扣了我老爺的陳欠,村支書又拿著這筆錢還了欠飯店的飯費了。

我聽了,呼呼喘,氣得差點背過氣去。

大剛還說老叔捎來口信兒,大意是:一,他對侄女沒有一星半點付出,愧對也不值得侄女對他這麼好,為老叔辦這樣個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二,他對國家對黨沒有半絲一毫貢獻,咋覥臉伸手受國家的照顧和溫暖。

我哭笑不得,無語,但想了很多。我的眼睛似乎看見八百裏外的故鄉,娘家門前那片泛著綠意搖曳的楊樹和家鄉父老彎腰耕耘田地的身影,還有村子上空嫋嫋升起的炊煙……我希望,我的家鄉,家家富足戶戶寬裕,誰都不用申請辦低保。

責任編輯 黃 為

插 圖 趙俊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