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龍滾荊

傳奇經典

作者:胡樹彬

一 報仇遇阻

程方明雖然是個地地道道的漢人,但卻對苗族蘆笙舞情有獨鍾。從省公安廳副廳長的職位上離休後,每逢三六九日,總要邀集幾個苗族朋友,在小區公園裏跳上兩曲。

這源於很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那時的他身為縣服務團團長,帶領一支三十多人的服務團和解放軍隊伍,從縣城出發,星夜奔赴一百多裏外的黑洋大箐,抓捕土匪頭子滾地龍和茄兒腿腿。

茄兒腿腿原本出生在一個富裕之家,祖上曾是黑嘎仲的官家,在當地風雲一時。其家道於民國初年開始沒落,據說原因非常簡單:某日午時,三名乞丐前來討飯,茄兒腿腿的奶奶由於脾氣暴躁,加上心情煩悶,一鍋鏟打在一名小乞丐的頭上,沒想到那小乞丐竟被當場打死。

另外兩名乞丐抱頭鼠竄,倉皇逃走,不料卻在黃昏時分,帶領三四百名乞丐潮水般湧來,占領了黑嘎老爺的官家大院,這下驚動了大定府衙。三天後,乞丐越聚越多,多達兩三千名,一個個衣衫襤褸,目露凶光,又是拆房毀屋,又是殺牛宰馬,搞得烏煙瘴氣,一塌糊塗。最後,知府大人親自坐著轎子前來處理。

處理的結果是:黑嘎老爺負責賠償死者家屬黃金百兩,凡前來為死者討公道的乞丐,每人打發十兩紋銀。為了保全性命和平息事態,黑嘎老爺隻好按照知府大人的裁決辦理。於是,黑嘎家從此一蹶不振。不再擁有萬畝良田的黑嘎老爺,隨即被革去官家資格,收繳了土目印信。稍後,大定廢府置縣,黑嘎仲改成了水箐鄉。

家道中落後,黑嘎老爺耐不住從土司到庶民的失落,很快就頹廢下去,終日借酒澆愁,若幹年後鬱鬱而終。祖父死去的當晚,茄兒腿腿呱呱墜地,由於生得蹊蹺,鄉人認為他是黑嘎老爺投胎轉世,這讓茄兒腿腿的父親很是不爽,整天生捶死打地拿自己婆娘出氣。

黑嘎老爺生前一直懷疑是鄉裏的其他大戶串通丐幫和官府收拾他家,冥冥中把這怨氣遺傳給了茄兒腿腿,使他從小就仇視鄉人。九歲那年,茄兒腿腿的父親突然得病而死,缺乏管教的茄兒腿腿更加放蕩不羈,整日跟著一群地痞鬼混,十五六歲就學會嫖娼賭博、欺男霸女,而且還抽起了大煙,隻幾年光陰,就把家財消耗殆盡。他娘說他,他竟一腳把老娘踹下清坎,活活摔死了。

其實這個娘隻是他的繼母,他親生娘親在他兩歲那年無法忍受折磨,上吊死了。茄兒腿腿的父親死後,繼母招贅短工出身的程小杵,生下了程方明和程方明的妹妹小甜甜。

程方明三歲那年,茄兒腿腿暗中勾結滾地龍,將程小杵綁架殺害。隨後,隻有一歲多的妹妹也莫名其妙地失蹤了。

敗光家產,踢死繼母後,茄兒腿腿了無牽掛,便投奔駐紮在油黑大洞的滾地龍,上山落草去了。由於心腸歹毒,下手狠辣,才三年時間,茄兒腿腿就當上了滾地龍的得力助手,經常帶著一二十名嘍囉,到處打家劫舍,殺人放火。

安埋好母親後,程方明幾次上山尋找茄兒腿腿,要和他拚命。可每次連土匪窩都沒挨上,就被油黑大洞的眾嘍囉打下山來,差點送掉小命。

正當他無計可施之際,黔軍旅長宋大馬刀來黔西北剿匪清鄉,隻有十五歲的程方明走破了三雙草鞋,才來到大兔場,求見宋大馬刀,控訴滾地龍和茄兒腿腿。

宋大馬刀武藝高強,嫉惡如仇,聽了程方明的控訴後,當即送他一把手槍,並派一個連的隊伍,叫他帶路圍攻油黑大洞。可是,這群土匪占據有利地形,負隅頑抗,戰鬥打了好幾個小時。漸漸天色將晚,土匪的陣地上突然滾下十幾個人來。這十幾個人打扮得黑乎乎的,成扇麵陣形從荊棘叢中滾了出來,一邊開槍舞刀一邊扔手榴彈。

硝煙過後,槍聲漸漸稀疏起來,最後清點戰場,除了十幾具土匪屍體外,軍方一無所獲。原來滾地龍和茄兒腿腿仗著地龍滾荊的功夫,成功逃走了。

通過這次戰鬥,程方明知道憑這支黔軍隊伍是無法抓到滾地龍和茄兒腿腿的,除非宋大馬刀親自出馬。可堂堂一個旅長,是不可能為一個十五歲的小屁孩上戰場的,再說黔西北需要剿滅的土匪多如牛毛,滾地龍那幾十號人,根本不值得宋大馬刀親自出馬。於是,程方明沒跟隨宋大馬刀的部隊返回駐地,而是另想辦法,去抓茄兒腿腿。

在查訪茄兒腿腿的過程中,程方明終於知道了那晚土匪突圍的秘密:原來他們學會了一套名叫地龍滾荊的功夫,滾地龍因為擅長此功,才得了這個名號,於是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滾。一旦滾起來,不管前方是荊棘溝壑,還是懸岩陡坡,都一往無前,而且還能邊滾邊開槍舞刀,讓人防不勝防。

要防止茄兒腿腿再次逃跑,最好的辦法就是學會地龍滾荊。於是又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查,程方明猛然醒悟,所謂地龍滾荊,其實就是一種蘆笙舞。可是,蘆笙舞是苗族人的專利,作為一名漢人,如何才能把它學到手呢?

程方明整整琢磨了兩年,才想出一個辦法,那就是踩場跳花。在黔西北的烏蒙山中,隻要具有一定人口數量的村莊,都可以踩個鄉場,成為牲畜和農產品的集散地。為了吸引老鄉們前來趕場,組織者一般都會在踩場的當天邀請精通蘆笙舞的苗族人前來跳花助興。

於是,程方明說動族中寨老,決定在寨子門口踩個鄉場。踩場儀式如期舉行,鄉裏最大的苗寨派出一對青年男女前來跳花。寨老用石灰在空地上畫了一個大圈,數百鄉民被圍在圈外,隻等嗚嚕嗚嚕的蘆笙曲子響起,那對穿紅掛綠的苗族青年就會翩翩起舞。

蘆笙終於響了起來,可跳來跳去,那對苗族青年隻會蹲在地上跳“花腳烏龜”,在他們休息的時候,程方明忍不住上前詢問:“大哥,你會跳地龍滾荊不?”

苗族小夥先是一臉茫然地搖搖頭,繼而做出恍然大悟狀,眼睛忽閃忽閃地問:“你說的是不是滾山荊?”

程方明不由一怔,先是搖了搖頭,突然有所醒悟,說:“是的,就是滾山荊。”

那戴紅頭繩穿花裙子的苗族姑娘瞟了苗族小夥一眼,苗族小夥的臉色微微一變,說:“那個舞太難了,我們跳不來。”

程方明非常失望,但還是以央求的口吻說:“聽說你們會跳地龍滾荊的很多很多,三歲孩子都會,麻煩你跳一個嘛哥,讓我們開開眼界好不?你看別人跳三天大花都才兩塊銀元,隻是請你們來跳個小半天,我們就開了三塊大洋呢。”

苗族小夥有點蠢蠢欲動,都把蘆笙塞進嘴裏了,苗族姑娘卻幹咳一聲,說:“程老板,我們跳不來滾山荊,要不,給你表演一個燕雙飛吧。”

花了這麼大力氣,到頭來連地龍滾荊的影子都沒看見,程方明心裏不由空空的,在心疼錢的同時,也焦慮何時才能把滾地龍和茄兒腿腿抓住,為父母報仇。但他還是抱著僥幸心理,點頭答應說:“那好吧,你們就表演燕雙飛吧。”

那對苗族青年相互對視了一眼,於是又吹起蘆笙,麵對麵地轉著圈圈跳起來,他們越跳越快,越跳越快,最後還真像兩隻輕盈的燕子,在場子中央上下翻飛。這些年,為了報仇,程方明跟著村裏的護寨隊長勤練武功,已經有了一定基礎。這對苗族青年先前的表演精彩是精彩,但卻都是以前見過的。其他地方踩場,他也喜歡趕去看跳花,看多了也就覺得稀鬆平常起來,反正都是吹著嗚嚕嗚嚕的蘆笙曲子蹲在地上跳著轉圈圈。

可是,那對苗族青年一開始表演燕雙飛,程方明的眼睛就被點亮了,心裏的那根弦也跟著繃得緊緊的。因為看他們的動作、姿勢、腰身、舞步和力道,一定是練過武的,並且還不是一般的身手。

那對苗族青年先是麵對麵地跳,不管怎麼旋轉翻飛,始終兩兩相對。可不知什麼時候,他們就並排在一起了,男的穿著戰袍一樣的麻布長衫,從前胸到後背,用五色絲線繡著城池、山川、森林、河流以及通衢大道。女的也一樣穿著戰袍,隻是腰杆上多了條五彩繽紛的皺褶短裙,頭上還紮著紅頭繩,看上去真像一隻五彩斑斕的燕子。加上她容顏秀麗,身姿婀娜,動作嬌柔,簡直美妙至極,鄉民們無不看得如癡如醉。

程方明從未想到世間還有如此美妙的蘆笙舞,不由放下心事,也看得入迷起來。突然,那對翩翩起舞的苗族青年,男的一邊舞著一邊微微蹲下身子,女的吹著蘆笙,身子往前一傾,便輕輕地飄上了男人的腰,再一飄,又飄到了肩上,又再一飄,就飄上了男人的頭頂。好一個燕子三抄水!隻見那苗族女子,左腳輕輕地點在男人的頭上,右腳向後平平地抬起,展開,與上半身形成一條直線。小夥子吹著蘆笙紮穩馬步,然後快速地邁開舞步,轉起圈來。

雷鳴般的掌聲隨即響起,那隻五彩斑斕的燕子也在男人的頭頂上旋轉起來,就像一隻美麗的風車,突然一個倒翻,連續翻了三個筋鬥,飄飄悠悠地落在地上,又接著翩翩起舞。在這個過程中,她的雙手一直握著蘆笙,不停地舞動,蘆笙曲子也一直從未停歇。再舞了兩圈,一曲燕雙飛才宣告完成,雷鳴般的掌聲再次爆發。

這些山民從來不興鼓掌,今天算是破了先例,一個個眉歡眼笑,仿佛所有的滄桑和愁雲都從臉上一掃而光。他們因為開了眼界而開心。

作為出資者和組織者,程方明連忙湊了上去,向著那對苗族青年抱了抱拳,說:“師傅,你們剛才的表演實在是太精彩了。”

那對剛剛贏得讚譽與喝彩的年輕舞者,女的抿著嘴微微一笑,就有些嬌羞地把布滿紅暈的臉別到一旁去了。男的搖了搖頭,甩落幾滴汗珠,對程方明說:“老板過獎了,按照規矩,我們是不能在漢人麵前表演這個舞的,見你心誠,就破例演了一回。回去,估計又要被寨主罵了;罵還是輕的,估計還會被關被打,吃黃荊條跪破碗呢。”

程方明又是歉疚,又是悵然,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其實,我們開這麼高的價錢請你們來,是想欣賞地龍滾荊,既然你們不會,那就算了,不為難你們了。”

苗族小夥看了站在旁邊的女孩一眼,又向程方明使了個眼色,問:“老板,哪裏有茅坑?我想解個手。”

程方明會意,連忙說好的,我帶你去,請跟我來,便帶著苗族小夥往僻靜處走去。

走出五六十米,看看四下無人,苗族小夥一臉歉疚地說:“你說的地龍滾荊,我們習慣叫它滾山荊。我們的祖先原本居住在黃河中下遊的大平原上,後來為了爭奪地盤,與漢人發生戰爭,我們戰敗了,被迫讓出家園,從北往南遷徙。後來,每經過一個地方,就發生一場戰爭,我們被迫不停地遷徙,遷徙,從平原遷到盆地,從盆地遷往丘陵,再從丘陵遷往深山老箐。傳說在一千八百多年前,我們的祖先被漢人從湘西追趕,最後來到烏蒙山中,可這裏全是崇山峻嶺,黑洋大箐,無路可走,於是青壯年男子便把全身包裹起來,從荊棘叢中滾出一條大路,讓老弱婦孺行走。後來,為了紀念那段充滿血淚和苦難的曆史,我們這支苗族人便創造了滾山荊。可那不是一般的舞蹈,而是氣功、雜技、武術的結合,所以不會輕易傳授,也不會輕易表演。自從有人偷學了這門功夫,並在外麵為非作歹,我們族裏就嚴令禁止在外人麵前表演了,所以老板,你不要怪我不講仁義。”

程方明深深地歎了口氣,問:“偷學你們功夫的,是不是油黑大洞的滾地龍?”

苗族小夥一臉氣憤地說:“是的,就是那個狗日的。他五歲時認我們寨老做幹爹,誰知這個短命私兒是有預謀的,就偷偷把這門功夫學去了。寨主知道後大發雷霆,責令寨老去把功夫索回來。可那人不走正道,學會功夫後就上山當起了土匪,發起蠻來連親爹都不認,我們寨老就被他殺害了。寨主親自出馬,他就跑到油黑大洞藏了起來,還買來長槍短炮,招攬亡命之徒,拉起幾十人的隊伍,據說連宋大馬刀都把他無可奈何。我們寨主的嘴皮有點長,那次征剿的時候,被那狗日的一槍打缺了半邊,從此成了個豁豁。”

程方明想起來了,那個苗寨的首領果然是個豁豁,隻是跟一般的豁豁不同,一般的豁豁都是從娘胎裏帶來的,比較規則和圓潤,而那個苗寨首領的豁豁,卻叉角叉丫的,看上去不但滑稽,而且醜陋,原來是被滾地龍用槍打的,想笑卻又不敢笑,於是有些不死心地問:“師傅,那你跟我說句真心話,你會不會跳地龍滾荊?”

苗族小夥有點難為情地說:“不會,我們真的不會。”

程方明問:“茄兒腿腿和滾地龍害死了我的父母,我要找他們報仇,可他們卻學會了地龍滾荊,又能打又能逃,你能教我怎麼辦嗎?”

苗族小夥說:“我們也想找滾地龍報仇,可那狗日的現在受了招安,當上了保安大隊長,有人有槍又有靠山,難啊!”

程方明咬牙切齒地說:“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不殺他們誓不為人。”

苗族小夥說:“寨主告訴我們,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總有一天你會成功的。”說完,便轉身往花場走去。回到場邊,苗族女孩把臉一垮,劈頭就問:“你跟他說了啥?”

苗族小夥“嘿嘿”一笑:“沒說啥子,沒說啥子,他問你舞跳得那麼好,有婆家了沒有。嘿嘿,嘿嘿。”然後降低聲音說,“他想追你。”

苗族女孩臉一紅,白了他一眼,就不再說話了。

二 喬裝觀賽

程方明利用踩場跳花來偷學地龍滾荊的計策失敗後,隻得一邊勤練武功槍法,一邊結交苗族朋友,以便尋找新的機會。可那些苗族朋友不提地龍滾荊還好,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呼兄喚弟,好不快活;但隻要一提起那個神秘兮兮的蘆笙舞蹈,全都臉紅筋脹,一言不發,搞得氣氛尷尬不已,大有再追問下去,連朋友都做不成的味道。

自從滾地龍偷學了地龍滾荊並為禍一方後,各地苗寨就立下規矩,禁止帶漢人到家中做客。於是,程方明與苗族同胞交友,隻能在各鄉場的湯鍋市上進行。水箐鄉共有三個鄉場,分別叫牛場、馬場、狗場,相距二十來裏,醜午戌日逢場。

通過兩年時間的交往,程方明知道不管交情有多深,苗人們都是不會泄露秘密的,因為他們吃過的虧實在太多了,鮮血淋漓的教訓已使他們不敢再對漢人敞開心扉。但是,為了報仇雪恨,程方明隻好豁出去了,一如既往地和苗人交往。

這天清晨,他又早早地來到牛場。牛場位於戈嘎梁子,是水箐鄉三大苗族聚居區之一,有三千苗民居住於此。太陽懶懶地爬上山頭,露出紅彤彤的笑臉,遠遠近近的莊稼都已經收割完了,正是天高雲淡的農閑季節,穿紅掛綠手握蘆笙的苗族同胞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吹著蘆笙,踏著舞步,優哉遊哉地走在鄉村大道上。

站在鄉場旁邊的一個土包上,程方明遠遠看見幾十個苗民,簇擁著一名五十多歲的老者踏歌而來。老者身材魁偉,須發飄飄,腳步穩健,穿著白色麻布衣衫,肩膀上同樣披著繡有田園、山川、河流和道路的戰袍,背上插著一把三尺多長的砍山刀,手裏還握著一支一丈多長的十二管蘆笙,看上去不但飄逸瀟灑,而且威風凜凜。程方明曾經打聽過,苗民都是以蘆笙的長短和管數來確定地位的,八管是寨老,十管是寨主,十二管就是雄霸一方的苗王了。

—般情況下,苗民們牽來趕場的黃牛都是用於交易的普通耕牛或打嘎(祭祀逝者的儀式)專用的祭牲,可今天,他們手裏牽著的,全是高大威武、雄偉健壯的牯牛。更奇怪的是,他們並沒有往鄉場上走來,而是繞過鄉場,沿著石板鋪成的大路,往神仙坡方向走去。

程方明連忙跑下土山,來到湯鍋市上,問一個正在燒柴火燉湯鍋的彝族漢子:“大哥,今天那些苗家怎麼不來趕場,而是繞著朝別處去了?”

彝族漢子頭也不抬地說:“今天是水箐鄉五年一屆的苗王大賽,誰的蘆笙舞跳得最好,武功最棒,他所養的牛又在大賽上獲得冠軍,誰就是新一屆苗王,統管水箐鄉兩萬八千多苗民。聽說苗王大賽熱鬧得很,但隻有苗民才能參加。”

程方明說:“我也想去看熱鬧,但是怕被趕出來。”

彝族漢子說:“這還不簡單?你搞件麻布褡褡穿起,整支蘆笙提起,跟著路上的那些苗族人去不就行了?”

程方明說:“怕被認出來。聽說漢人冒充苗人,是要被活活打死的。”

彝族漢子抬頭打量了程方明一眼,問:“你懂苗語嗎?”

程方明回答:“會一點點。”

彝族漢子問:“格雅阿奇木?”

程方明先是一愣,然後笑了起來,用苗語說:“我也想去神仙坡。”

彝族漢子也跟著哈哈大笑,連聲說:“好!那就好!我家就住在離你們寨子不遠的果倮木,本來也想去看熱鬧的,昨天有頭半大豬不小心摔坎子死了,不來賣湯鍋不行。這樣吧兄弟,我把我的這套家什借給你,你就跟著他們去玩吧,下個趕場天到這裏來擺給我聽聽。”

說完,彝族漢子從竹簍裏拿出一個破傘籠子口袋,拉開口袋取出一件麻布褡褡,說:“你穿上它,看看合身不?”

程方明連忙接過麻布褡褡穿上,還算合適。彝族漢子又從傘籠子口袋裏摸出幾個瓷瓶子,倒出些粉末和汁液,往程方明的頭和臉上抹了幾下,然後拍著手哈哈一笑,說:“哼,再有一支蘆笙就更像了。”說完又從傘籠子口袋裏摸出一個杉木笙鬥和一根根竹管簧片,熟練地組裝起來,不到兩分鍾,一支四管小蘆笙就組裝好了,還拴了根紅綢帶子。

彝族漢子把蘆笙嗚嚕嗚嚕地調試了一下,蹲著身子跳了起來。程方明沒想到這家夥不但會說苗語,蘆笙舞也跳得有板有眼,於是對他由衷地佩服起來。彝族漢子跳了兩圈舞後把蘆笙遞給他,說:“你拿著裝扮裝扮就行了,千萬不要吹,要是吹露餡就麻煩大了。”

程方明連忙點頭致謝。彝族漢子笑著說:“兄弟,趕緊去吧,錯過最好玩的時間就不安逸了。”

程方明趕緊辭別彝族漢子,離開戈嘎牛場,拐上通往神仙坡的大路,尾隨苗王帶領的隊伍而去。大概行了兩個多小時,才來到黑洋大箐邊的一座荒山上。這座荒山高聳入雲,山上鋪滿了青青的野草,幾個土包把一片方圓百十丈的草坪圍了起來,形成一個天然賽場,成千上萬的苗族同胞穿著節日盛裝,男人肩披戰袍、背插砍刀,女人頭戴紅繩、腰掛彩裙,人人手裏都握著一隻拴著紅綢條子的蘆笙,密密層層地站滿了賽場四周的土包,看上去就像花的海洋。

程方明提著蘆笙,心情緊張地站在人群中,仔細一看,還真有不少苗族小夥跟他一樣,隻穿褡褡,沒穿戰袍,心裏懸著的石頭才落下地來。

賽場四周的山包下,站立著上百頭威武雄健的大牯牛。每頭牯牛的旁邊,還站著一名高大健壯的苗族漢子,看年齡從三十歲到五十歲不等,但一個個都摩拳擦掌,鬥誌昂揚。

苗王登上位於賽場北麵的土台,喧嘩的人群隨即安靜下來。苗王一手舉著刀柄上鑲金嵌銀的砍山刀,一手舉著那隻充滿神秘感的十二管蘆笙,團團轉了一圈,用極其洪亮的聲音說:“各位同胞,水箐鄉第四屆苗王大賽馬上就要開始了,跟往常一樣,最終獲勝者就是我們水箐鄉的新苗王。我已連任兩屆苗王,決定不再蟬聯下去,所以今天就不參加比賽了,而是擔任主評委。下麵,有請三十六寨寨主上台就座,參加評判!”

苗王說完,把象征苗王地位的砍山刀和十二管蘆笙放在麵前的架子上,三十六寨寨主也一臉嚴肅地依次走上台子,在事先布置好的竹椅上坐下。

評委全部坐定,台子後麵的八個號手一齊舉起五六尺長的彎牛角,“卟喔——卟喔——”地吹了起來。低沉的號角聲傳出很遠很遠,在人們的耳際旋轉縈回,仿佛回到了數千年前,黃帝帶領的漢人與蚩尤帶領的苗民,為了爭奪地盤,又拉開了慘烈的戰幕。隨即,十八名鼓手擂響簸箕般大小的戰鼓,“叮咚——叮咚——”的鼓聲和著“卟喔——卟喔——”的角聲,一陣緊似一陣。

成千上萬的苗民,個個神情肅穆,佇立當場。

鼓響三通後,上百名身著盛裝的苗族男女從土台兩邊進入賽場,吹著蘆笙跳起舞來,牛角、戰鼓和蘆笙曲混雜在一起,各種各樣的舞姿更讓程方明看得眼花繚亂。按照既定程序,這段開幕式過後,就是比試蘆笙舞和拳腳刀術,隻有武藝合格的,才有資格爭奪苗王。可是,正在開幕式即將結束之際,突然響起“啪——啪——”的槍聲,兩百多名全副武裝的保安團士兵黑壓壓地撲上山來。

現場隨即慌亂起來,所有觀眾尖聲叫喊著四散逃命。士兵們端著槍衝進賽場,扣押了所有準備參賽的苗民和牯牛,還把苗王和各寨寨主以聚眾叛亂的罪名抓走。

程方明也看清了,帶領保安團衝上山來的,正是滾地龍和茄兒腿腿!

三 苦學技藝

原來,滾地龍剛剛當上了新成立的保安六團團長。保安六團下轄三個大隊,滾地龍將從水箐帶出來的原班人馬編為一大隊,任命茄兒腿腿為大隊長。滾地龍和茄兒腿腿打聽到水箐鄉將在黑洋大箐邊的神仙坡上舉行苗王大賽,屆時將有上百頭大牯牛參賽。那些牯牛都是苗民精心喂養、百裏挑一的選手,價格均在普通牯牛的三倍以上,於是就有了打劫的主意,上報縣政府,以平定苗民叛亂為借口,帶領保安六團一大隊的全部人馬,如狼似虎地殺上山來。

保安團人多勢眾,程方明想趁亂報仇根本難如登天,能夠混雜在慌亂的人群中得以逃脫就算萬幸了。十天後,被抓走的苗王、寨主和參賽人員每人繳納了三百大洋的贖金,才被保釋回來,那些被拉走的牯牛和被打劫的金銀首飾、砍山刀等全成了保安六團的戰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