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阿貴停住了腳步,望望天空,星星和月亮被烏雲擋個結結實實。王阿貴突然有點恐怖的感覺,他隻好回到屋裏。
柳麗華很晚才回來,也不知那會兒是幾點鍾。王阿貴一直沒睡,他聽到門響,閉著眼睛裝睡。這一夜,王阿貴眨著眼睛盼天亮。
五 沒用的男人
第二天,王阿貴在往醫院走的路上,心又懸空了,還是糾結萬一檢查出來是自己怎麼辦。
醫院裏看病的人不是很多,但每個診室門前的長椅上都有等著看病的人。王阿貴跟在柳麗華後麵,來到生育科門診,門前的長椅上已經有幾個人坐在那兒等診。
王阿貴逐個地瞧排隊人的臉,都是女的,來這個門診看病的人,與他同病相憐的並不多,不是不多,而是沒有。王阿貴挨著排隊的人後麵坐下,也算排號等診。
柳麗華沒有坐,她伸著脖子往診室裏望了望,一側身進去了。大約兩三分鍾的光景,柳麗華出來了,衝著王阿貴擺擺手,示意他趕緊進到診室來。
王阿貴進了診室,裏麵還有兩個等著看病的人。王阿貴瞧了一眼大夫,那個大夫是女的,頭發已經花白了,臉上的老年斑非常搶眼。
大夫衝另外兩個看病的人嚷嚷,你們先出去,我要給這兩個患者看病,聽見沒有?大夫扭動一下脖子,見那兩個人往出走,大聲說,把門關上,後邊那個,對,就說你呢。那兩個人怏怏不樂地出去了。
坐下吧,大夫好像認識柳麗華,指了指椅子,示意柳麗華坐下,她不跟王阿貴說話。
大夫說,那你們就化驗吧。大夫開化驗單,交給了柳麗華,告訴柳麗華去化驗室怎麼個走法,化驗之後,下午來取化驗結果就行。
王阿貴和柳麗華在醫院折騰了一個上午,快十一點了才從醫院大門出來。王阿貴肚子咕嚕咕嚕地叫了,肚皮都癟了。他多一個心眼,沒張羅吃飯的事,怕柳麗華說去董譯明的飯店。柳麗華也沒提吃飯的事,在前麵默默地走。兩個人這麼一前一後的大約走了二十分鍾,就到了他們住的那個旅店。
在旅店門口,王阿貴抬頭四處望了望,判斷這裏大概離董譯明的飯店很遠了。王阿貴說,我們吃點飯吧。柳麗華扭過頭來說,剛才你咋不張羅吃飯,在這兒上哪兒去找飯館,你剛才放個屁,咱就去董譯明他家飯店吃飯了,現在說有個屁用。
王阿貴一聽柳麗華說董譯明,忙說,我們在附近找家小飯店吃一口就行,何必去董譯明家那店呢,你說是不是?柳麗華啥話也沒說,幾大步就走進房間,咣當往床上一躺,把被往臉上一蓋,睡覺。
王阿貴沒轍了,餓還不能張羅吃飯,隻好跟柳麗華一樣,往床上一躺。王阿貴肚子咕嚕咕嚕地叫,躺在床上睡不著。他想起在農田裏幹活,秋天餓了,就烤苞米吃,那苞米烤得焦黃焦黃,香噴噴的可好吃了。
唉,還是在農村的日子好,到啥時候都餓不著。這城裏,請我都不稀的來,倒不是因為董譯明,就是董譯明不在這個城裏,我也不願意來這鬼地方。王阿貴想著想著,眼睛就閉上了,迷糊起來。
也不知迷糊了多長時間,王阿貴就隱隱約約聽見柳麗華在喊什麼。他忽地一下坐起來,聽清楚了,柳麗華在喊他下午去醫院取化驗結果。我自己去啊?王阿貴愣頭愣腦地問柳麗華。柳麗華說,一個大老爺們兒,取個化驗結果還費勁呀。王阿貴辯解說,取一個化驗結果不是啥難事,可這事挺大,還是咱倆去吧。
柳麗華一翻身,換一個姿勢繼續躺著,甩一句硬邦邦的話,你愛去不去,我不管。
王阿貴餓著肚皮,去醫院取化驗結果。王阿貴拿到化驗結果時,頓時傻眼,最害怕的結果出現了——不生育的問題出在他身上。王阿貴覺得眼前突然變黑了,眼睛冒出無數個金星。好像天上掉下了一塊大石頭,正好砸在他頭上。
王阿貴扶住路邊的大樹,才沒有倒在地上。過了一會兒,王阿貴緩過點兒神,用手捂住臉,上下來回使勁搓,搓了一陣,一屁股坐在地上。王阿貴把化驗結果看了一遍又一遍,想找出點兒什麼問題來,然而都是徒勞的。王阿貴思維短路了,像個精神病,不住地重複說著:不可能,不可能……
王阿貴回旅館的路上,腳後跟像抽了筋似的,走起路來特沉,費挺大個勁走得也不快。慢就慢走吧,走著走著,王阿貴眼淚汪汪了。王阿貴想起了結婚以來,順順當當的日子太少了,總緊繃著一根弦,怕惹柳麗華不高興。這根弦繃得越緊,越事與願違。最讓王阿貴不解的是,和柳麗華結婚後,他那個銅錢不靈了。
王阿貴懊糟死了,柳麗華要是提出離婚怎麼辦?離婚,沒門兒,打死我也不離。王阿貴氣憤得把化驗結果撕成碎片用力一拋,見鬼去吧!化驗單碎片飄落在地上。王阿貴對著天說,柳麗華,我就撕了,你愛咋的咋的,還能把我吃了?我也是男人。
回到旅店,王阿貴看也不看一眼柳麗華,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躺,沒話。柳麗華站起來衝著王阿貴喊,別裝蒜,把化驗結果拿來,我要看看!王阿貴閉著眼睛說,丟了,不知丟哪兒去了,反正找不到了。柳麗華被激怒了,衝到王阿貴麵前,指著鼻子說,你個沒用的男人,跟你算是倒八輩子大黴,你不光不能生孩子,你他媽的幹什麼也不行啊!“咣當”一聲響,柳麗華摔門而出。
王阿貴想,柳麗華十有八九去醫院了。
六 借種兒
早晨的陽光很明亮,透過厚厚的窗簾把屋裏映照得亮亮堂堂。王阿貴小心翼翼地把窗簾掀起一個小角,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朝外麵瞧了瞧,媽的,大公雞今兒個怎麼不叫了。
柳麗華還在酣睡,天氣太熱蓋不住被,柳麗華白花花的身子全都暴露在王阿貴眼前。紅花白地兒的三角內褲緊繃在屁股上,這三角內褲顯得格外小,使白得透出粉色的屁股從束縛中掙出來。
王阿貴與柳麗華結婚八年了,第一次這樣看柳麗華光溜溜的身子。他情不自禁地俯下身來,雙手在白嫩的皮膚上摸來摸去,一會兒又在乳房上摸起來。王阿貴覺得這就是好日子,比什麼都好的好日子,隻要柳麗華在他身邊,好日子就不會沒有。王阿貴陶醉在一種飄飄忽忽的意境裏。
柳麗華在夢鄉裏,她和董譯明在小河邊奔跑,清澈的河水映著他們兩個人的影子。董譯明穿著白色西服,她穿著粉色上衣,白色紗裙。突然一陣風將柳麗華上衣吹了起來,董譯明順勢把手伸過來。柳麗華跑不動了,躺在綠草地上,嫩綠的草地像巨大的地毯,一眼望不到邊。草地上空氣沁透心脾,柳麗華閉上眼睛任由董譯明撫摸。正當柳麗華飄飄然的時候,董譯明消失了,換了一個滿臉橫肉的男人在她身體上使勁捏著,好疼呀。
柳麗華驚醒了,一看是王阿貴,便沒好氣地嚷,你幹啥呀,一大早晨,窮折騰啥,還讓不讓人睡覺了!跟你過日子就是活受罪。
柳麗華這一嚷嚷,王阿貴也從陶醉中驚醒。他一激靈,把手縮回來,低聲說,麗華,我想再試試,我咋就有問題了呢,咋就不能生孩子?柳麗華閉著眼用手一推,不屑地說,算啦,算啦,一個大早晨能不能幹點正事,你瞎鼓搗啥呀!一個美夢讓王阿貴攪了,柳麗華心裏氣不順。
王阿貴悶哧了半天,抓住柳麗華的手,咱們再試試,我咋不信那個勁兒,就生不出一個孩子?柳麗華一甩手,試個屁呀,都八年了,你少試了?不好使就是不好使,整那些沒用的事幹啥,你累不累。
停了一會兒,柳麗華的口氣變了,聲音不大地說,跟你商量個事,咱們不能沒有個孩子是吧?你又不行是吧?能不能想個別的法子。說這話時,柳麗華的臉閃現出紅暈,這是一個瞬間的變化,不易察覺。
王阿貴臉上掠過吃驚的神色,低下頭,心裏特涼,涼得透透的。王阿貴調整了一下臉上發木的表情,說,那啥,是得想想法,我再打聽打聽,找個好醫院,治我不生育的病,肯定得想法治,把這個病治好,你放心吧。王阿貴有意不往柳麗華的想法上說。
柳麗華忽地一下子坐了起來,說,拉倒吧,你那個病還能治?要是能治我還想別的辦法幹啥?我問你,你看見過誰有這樣的病治好了?你說說。王阿貴說,麗華呀,咱知道誰得的是不生育病啊,你看這村裏,說不準,就有原來不生育,治好了又生育的。這事不好聽,誰願意出來說?柳麗華說,你瞎猜啥呀,我說點啥,你總是這個那個的窮對付,跟你說話真沒勁。
這會兒,屋外的大公雞扯個嗓門使勁兒地打鳴。柳麗華坐起來穿上衣服。王阿貴不聲不響地下了地,扛起鋤頭到田裏幹活去了。
王阿貴自從在醫院裏查出了問題,在家的地位不是矮一截的事,而是矮到了地壟溝。其實,光是地位矮點不算啥事,關鍵是這個家要發生危險了,柳麗華借種生個孩子的想法雖然沒明說,王阿貴已經心知肚明。柳麗華這樣的想法嚇得王阿貴出了一腦袋冷汗。
王阿貴知道這日子過得是窩囊點兒,隻要日子能過下去,窩囊點兒算個啥。王阿貴傷心地想,窩囊點兒是小事,過日子是大事,隻要能把日子過下去,再窩囊也得忍。要是不忍,這個家就得散,就得離婚。王阿貴最害怕走到這一步。
坐在地頭上,王阿貴點著了一支煙,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縷縷青煙在他身邊繞來繞去。眼前的事變得太快,讓王阿貴眼花。柳麗華已經挑明了,那就是說要找個男人借種。王阿貴非常清楚柳麗華的意圖是啥,換句話說,我和董譯明好,你王阿貴要認賬,我和董譯明在一起你甭管。
這可咋辦呢?王阿貴像個學生解一道難題一樣,用盡腦筋,怎麼也算計不出正確答案來。日子過得很苦澀,王阿貴過去老是覺得,農民得好好種地,年年弄個豐收,就能過上好日子。現在吧嗒吧嗒嘴一琢磨,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覺得種地就能種出好日子的想法動搖了,他揪了一把青草,向前方使勁一拋,統統都滾蛋吧!
不知不覺,太陽落山了。天空上星星一眨一眨,放眼望去,天空很神秘。王阿貴腳有點兒沉,邁不動步。這條通往家的小路很短,往常隻走二十幾分鍾就到家了,可今天他走了一個多小時,剛隱隱約約地看到家的房子。一看到房子,王阿貴就想,這房子裏有柳麗華和董譯明。在夜色裏,王阿貴大聲罵,呸,借個狗屁種,誰說我不是男人?誰說的!
柳麗華正在電燈下翻騰衣服,見王阿貴回來了,嘴裏開始嘟囔起來,真是的,連一件能穿出手的衣服都沒有,這日子過的,也忒寒磣了。
王阿貴四處看了看,沒看到董譯明。他想問柳麗華,董譯明來了嗎?憋了半天沒敢問。屋裏屋外地轉了一圈,也沒看到董譯明的影子。
柳麗華自從進城以後,變得愛美了,愛哼哼小曲了。哼哼那支叫“一張舊船票”的歌,王阿貴聽了就鬧心。王阿貴從城裏回來後,就患上了疑神疑鬼的毛病,總覺得董譯明來了。王阿貴恨自己沒有讓董譯明在地球上消失的能力,要是有這種能力,他一定把董譯明給掐死,讓他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不在世界上消失也行,至少在他王阿貴麵前消失。
七 村長的“啟發”
傍晚,晚霞把整個村莊映得紅彤彤的,家家戶戶炊煙升起。遠遠望去,朦朧幽深,像一個神秘的村莊。
吱地一聲響,門開了。這個響聲並不大,可把正在炕上躺著的王阿貴嚇了一跳。他抬起頭一看,柳麗華和董譯明站在他麵前。王阿貴的火忽地一下子就上來了,臉色也變了。這咋還領家裏來了,俗話說眼不見,心不煩,這也太欺負人了。這不是越整越大扯,天還沒黑呢,就膽大妄為地來到家裏。
柳麗華跟王阿貴說,董譯明剛在鄉裏談完投資辦企業的事,也幫咱們發發家,生活寬綽寬綽。董譯明挺個大肚子,背著手,邁著四方步,走來走去。柳麗華跟在身後,笑嗬嗬地陪著。柳麗華見王阿貴在炕上沒動,說,王阿貴你也太不懂事了,趕緊起來呀,你沒看到我和董譯明跑了一天,累死了,你去炒兩個菜,陪董譯明喝兩杯。
王阿貴慢騰騰地從炕上支巴起來,一點點往地下挪。董譯明打個圓場,說,咳,有我在,還用阿貴炒什麼菜呀。論炒菜我可是高手啊,今天露一手。董譯明挽著袖子,跟著柳麗華往廚房走。柳麗華當董譯明麵說,你說我找這樣的男人都愁死了。王阿貴想頂一句,想了想,忍了吧,幹嘎巴嘴,沒說出啥。柳麗華扭著屁股往廚房走去。王阿貴以前沒發現柳麗華也學會了像城裏人那樣扭屁股。
王阿貴的眼睛向廚房瞄著,從門縫裏看見董譯明把手搭在了柳麗華的肩上,兩個人越靠越近。這時門吱的一聲關上了,門縫合上了,擋住了視線。王阿貴急得直轉磨磨,一會兒拿起水杯,裝作喝水嗆得使勁兒咳嗽幾聲,一會兒又叼上一支煙,假裝被煙嗆得一個勁兒咳嗽。王阿貴使出渾身解數幹擾柳麗華和董譯明兩個人親熱。
廚房裏,柳麗華和董譯明說笑聲不止。王阿貴聽到那浪聲浪氣的笑聲,忍不住站起來,你們騎脖梗拉屎呀!王阿貴沒敢喊出聲來,一甩胳膊出了門。王阿貴責罵自己,真他媽的不是男人!
王阿貴心裏裝著發泄不出來的怒火,走起路來也快,不知不覺已經走出老遠了,村莊已經在視線裏消失。突然,小路拐彎處有一男一女鑽進高粱地。王阿貴好奇地悄悄跟蹤,輕輕撥開高粱葉子,哎呀,這不是村長和喜順媳婦嗎,驚得他好懸沒喊出聲音。
這兩個人在地上坐了一會兒,開始脫衣服,脫得溜光,喜順媳婦摟住了村長。王阿貴悄悄地後退,然後撒腿就跑,跑了一裏多地,躺在路邊的青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氣,身邊濃濃的青草味一個勁兒地往鼻子裏鑽。王阿貴很長時間沒有和媳婦親熱了,看了這個場景後,渾身燥熱,真想跑回去把媳婦摟在懷裏,好好親熱一把。可眼下這隻能是夢想,那董譯明正跟媳婦鬼混呢。
王阿貴正滿臉通紅地胡思亂想,耳邊響起刷刷的腳步聲,抬頭一看,是村長和喜順媳婦,急忙坐起來。
村長一驚,臉色忽地一下紅了,馬上裝出一副很鎮靜自若的樣子。王阿貴知道村長剛才幹的事,所以村長臉上有一絲變化,他都看在眼裏,無論村長怎麼掩飾,他都能發現村長臉上的變化。
村長還是很老到,彎下腰衝著王阿貴說,你在這兒幹什麼?不和媳婦睡熱炕頭,當心讓別人睡了。王阿貴嗯啊地應付著。村長把手一背,臉不紅不白的說,這不,喜順沒在家嗎,幫他看看地,別荒了。當村長淨愛管閑事,不管也不行啊,誰讓你當村長呢。說罷,搖搖擺擺地走了,喜順媳婦低著頭跟在後麵走。
真他媽能裝,王阿貴衝村長背影吐了一口唾沫。王阿貴想喜順夠倒黴了,在外麵辛辛苦苦掙錢,為了過上好日子,可自己的媳婦卻讓人家給睡了,好日子讓人家給過了。他又仔細一想,喜順比自己強,至少喜順不知道自己媳婦讓人家給睡了,眼不見心不煩。王阿貴風言風語地聽說喜順在外麵打工,也搞了一個女人。一想到這些,王阿貴就覺得自己更趕不上喜順了。得,我也學學喜順,到外地打工,這樣就能把日子湊合過下去,讓村裏的人看到我仍然有個家,也就知足了。
王阿貴坐在路邊一塊石頭上,一咬牙從衣兜裏又掏出那枚銅錢,把銅錢放在手心裏,搓呀搓呀,那天他就是這麼搓的,一直到最後也沒敢看一下。此刻又沒完沒了地搓了起來,沒多一會兒,他覺得手有點兒疼,一看,手搓破了,殷紅的血絲滲了出來。
王阿貴對自己叨咕說,這回算數,如果要是背麵,媳婦就會找另外的男人了,那就認了,是命裏注定;要是正麵,就回去一頓胖揍柳麗華,打個鼻青臉腫,讓她徹底悔改。
王阿貴使勁兒一拋銅錢,馬上伸出右手去接,可就在銅錢要落到手上時,他把手縮了回來,那枚銅錢嚓地一聲直接落在了地上。王阿貴閉著眼睛,叨叨咕咕地讓蒼天幫他一個忙吧,這銅錢可千萬別是背麵呀。
過了許久,王阿貴慢慢地睜開眼睛,卻不敢全睜開,先是眼睛眯成一條線,慢慢地看,看不清,再睜大一點,還是看不清。王阿貴把眼睛全睜開,這回瞧準了,銅錢筆直地立著,他再仔細看,發現自己麵前有一堆狗屎,銅錢不偏不斜立在那堆狗屎上。
真他媽的怪事,咋會是這樣一個結果呢?這樣的結果是王阿貴從來沒有遇到過的,這個結果讓他的心懸起來,然後又墜落下去,他一頭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似乎沒有力氣站起來。
天黑了,圓圓的月亮掛在樹梢上。路邊的小草和田地裏的莊稼在微風吹拂下,來回搖擺。王阿貴回到了村子,村口那棵老鬆樹依舊彎著腰迎接著每一位進村的人。他瞧著瞧著,眼淚就出來了,這眼前的一切好像屬於他,又好像不屬於他,他覺得自己更像一個局外人。
村裏的一切還是那麼平常,老王家的大黃狗溜著牆根撒了一泡尿往家裏跑去,老李家靠路邊的豬圈散發出一股豬屎味兒。王阿貴對這一切有著非常親切的感覺,一行濁淚被清冷的月光照得閃閃發亮。
八 殺過豬的阿貴
董譯明真的在離柳樹屯不遠的地方辦了一個工廠,生產一次性筷子。這是柳麗華跟王阿貴說的,說這話的時候,柳麗華臉上露出難以掩飾的高興。王阿貴看到柳麗華的高興勁,心裏非常不是滋味。
柳麗華說,你不服不行,人家董譯明真有眼光,他看準了城裏的飯店都在使一次性筷子,城裏人講究,誰也不願意使那洗了一回又一回的筷子,別人在嘴裏攪和個夠,說是消毒了,洗洗就能消毒嗎,城裏人都不信這個。
王阿貴實在不願意聽柳麗華一個勁地說董譯明這個那個的,繃著臉說,董譯明他願意整啥就整啥,就是開金礦跟我有啥關係,我還是該幹啥就幹啥。王阿貴這話,柳麗華聽著不舒服,她感覺出來這話裏帶刺,柳麗華容不得王阿貴這樣說話,不管這個刺是硬還是軟。她臉拉下來,冷若冰霜地說,你就是個不知好歹的人,是臭狗屎!跟你說點正事吧,你歪扯胡拉,你這輩子算是完了。
王阿貴手有點抖動,這個毛病打從在醫院做完檢查後就落下了,一直不見好,遇事越抖越厲害。夾在手上的煙,隨著手的抖動煙頭光亮一閃一閃,王阿貴使勁吸了一口,便不停地咳嗽。董譯明這麼一個危險人物都來到身邊了,你柳麗華還口是心非地跟我說正事,氣死人不,這日子還咋過?
那邊又傳來柳麗華的責罵聲,抽抽抽,一天就知道抽,幹脆抽死得了,早死我早省心。隨著門咣當一聲響,責罵聲消失了,柳麗華的身影也消失了。
屋裏又重歸寂靜。王阿貴把嘴上叼的半支煙狠狠往地上一摔,那半支煙在地上滾了幾圈後,停在椅子腿下,冒出絲絲青煙,時而還發出燃燒的光亮。
王阿貴往窗外看了看,董譯明你等著,看我給你來點狠毒的,讓你也知道人要是急了會是什麼樣子。王阿貴心裏燃燒著一個計劃,他想讓董譯明付出沉重的代價。
董譯明的筷子廠建得速度還挺快,短短兩個月時間,廠房就差不多蓋起來了。
董譯明在工地忙得很,不怎麼來王阿貴家,反正王阿貴在家的時候,再沒有見到董譯明。見不到董譯明,王阿貴的心更不落底。王阿貴想,那事是禿頭上的虱子擱那明擺著,董譯明不來,不等於柳麗華不與他在一起。這些日子柳麗華是三天兩頭不回家,那肯定是跟董譯明在一起。
王阿貴找出一把殺豬刀,磨了一遍又一遍,他猛然間覺得磨刀有一種快感。王阿貴殺過豬,殺豬時刺破肉皮的瞬間會擋一下刀尖,隻要刺過內皮就沒什麼阻擋了,刀就會直奔心髒。豬嚎叫得越厲害,王阿貴進刀的速度越快,那豬的生命結束得也快。
那天,王阿貴把殺豬刀掖在懷裏,躡手躡腳地溜到筷子廠工地,在一個土坑裏蹲兩個小時,沒見到董譯明的蹤影。王阿貴想,這是天意呀,今天肯定見不到董譯明了。王阿貴剛要站起身來回家,突然傳來一陣汽車喇叭聲,王阿貴打個冷戰,第一個反應是,董譯明來了。王阿貴的手開始不聽使喚,一陣慌亂,摸了半天,手也沒碰到殺豬刀。王阿貴的心顫抖起來,殺豬和殺人是大不一樣啊,殺豬不用害怕,殺人真是害怕。此時,王阿貴不停地祈禱,千萬別見到董譯明。
汽車上下來幾個人,往車下卸木材、鋼筋、水泥。王阿貴使勁往下蹲,怕董譯明看見他,蹲得很低。不一會兒,又是一陣汽車喇叭聲,汽車轟隆隆開走了。王阿貴也沒看清董譯明來沒來,他迅速從土坑裏爬出來,帶著一身泥土溜回了家。
躺在炕頭上,王阿貴還一個勁兒喘粗氣。他仔細地一想,有點後怕,就那個場麵,肯定殺人不成,還得被活捉。當時是咋想的呢?王阿貴覺得自己挺可笑,往回跑的時候,恨自己兩條腿短,使出牛勁兒撒歡跑,好像有人在追殺他。
其實,王阿貴真不敢殺人,隻是想嚇嚇董譯明,但是這次行動沒有設計好,草率出場,灰溜溜收兵。想嚇嚇董譯明,可是能不能嚇住董譯明?你憑什麼拿刀去嚇人家?這兩個問題都沒想好,不該出手行動。王阿貴躺在炕上,吧嗒吧嗒嘴,慶幸這次行動沒惹出什麼禍來。
驚險一幕雖然過去了,王阿貴的氣沒出,他用拳頭使勁砸牆,把牆砸得忽悠忽悠地顫動,王阿貴心裏的疙瘩結得越來越大。
九 筷子廠的火光
秋天田野,充滿生機的綠色莊稼變成農民期待的金黃色果實。這是農民最期盼的季節,忙了一年眼看勞動變成果實,誰心裏不樂呀。
王阿貴這個種地老把式沒心思樂,他難以忍受柳麗華幾乎天天跑到董譯明那個筷子廠去。王阿貴懊糟死了,他憋在心裏頭的憤怒快要爆炸了。
早晨,柳麗華重複著每天要做的一件事,照著鏡子化妝,光往臉上抹各種化妝品就得抹一陣子,擦了抹,抹了擦,也不知這樣的動作得重複多少遍,還得照著鏡子,側臉,正臉,不同角度檢查化妝效果。
柳麗華打哪兒弄來的化妝品,王阿貴不知道,他也不問,省得心裏鬧騰。雖然不問,他也知道是董譯明給的。
柳麗華梳妝打扮後,拎起兜子就要往外走。王阿貴實在是忍不住,站在門口把柳麗華攔住了,聲音很低地說,你整天都上哪去呀,一天也不著個家。柳麗華說,我去筷子廠啊,柳麗華說這句話時很仗義,沒有一點想掩飾的意思。王阿貴沒想到柳麗華這麼明明白白告訴他要去哪兒,竟一時語塞。那我也把地裏的活擱下,和你一起去筷子廠。
柳麗華聽王阿貴這話,就數落王阿貴說,你能幹啥,連生個孩子的能力都沒有,你還能幹點啥?你說你去筷子廠,筷子廠哪樣活你能幹?你自己說說。我看你就能在莊稼地裏幹點活,剩下的你什麼也幹不了。數落完了,柳麗華還重重地說,我早就應該跟你離婚,說完使勁推了王阿貴一把,這勁挺大,王阿貴站不穩了,倒退幾步一個腚墩坐在地上。
王阿貴爬起來,又攔住了柳麗華,說,柳麗華呀柳麗華,你太欺負我了,就是不能生孩子,那日子也得過呀。柳麗華不耐煩地說,得得得,一大早的我不跟你嗆嗆沒用的,我還有正事呢。柳麗華大步流星走出了家門,消失在去往筷子廠的小路上。
王阿貴心裏重複了一遍柳麗華說的“我還有正事呢”那句話,呸,你柳麗華也太能唱高調了,你那叫正事,連傻子都不會說你柳麗華幹的是正事,別往臉上抹胭粉,你他媽的越抹越黑。王阿貴躺在炕上,越想越生氣。
天已經擦黑,王阿貴不再躺在炕上了,摸黑從炕上下來,又摸著黑找到一個裝著汽油的塑料桶,把塑料桶放到一個裝化肥用的空麻絲袋子裏,偽裝起來。在短短的十多分鍾裏,王阿貴把這些事幹得妥妥當當。
天已經黑透了。王阿貴拎著裝汽油桶的麻絲袋子,溜著牆根出了村,順著土路走了二十幾分鍾,就到了筷子廠。王阿貴蹲下看了一圈,四周靜悄悄的,隻是自己的那顆心像突然得到自由而沒有了約束,亂蹦亂跳。
緊挨著廠房旁堆著木材,像小山一樣。木材堆的北麵有一個小房子,亮著燈,那裏麵大概住的是打更人。
王阿貴繞到了木材堆的南麵,琢磨想怎麼能摸進廠房裏去。這時亮燈的小房子門開了,走出兩個人,拿著手電筒,往廠房那邊照,又對著木材堆照,手電筒照出的光柱,像個無限長的大棒子在空中晃來晃去。拿手電筒那個人突然大聲喊,你給我出來,別以為我沒看見你!
這喊叫聲,把王阿貴嚇壞了,心好懸從嗓子眼裏跳到地上,他想扔下汽油桶撒腿就跑。這時那邊又傳來說話聲,夜深人靜,這說話聲就像在王阿貴耳邊。
唉呀,你瞎嚷嚷啥呀,把我嚇一跳,往後你別這麼瞎喊行不行。
我膽小,這麼一喊,把要偷東西的盜賊嚇跑了,咱也就沒啥責任了。
你膽小鬼,還能當打更的,盜賊沒來呢,你先尿褲子了。
看你說的,我膽再小,也比盜賊膽大,做賊心虛,要是有盜賊的話,我這麼一喊,他準跑得沒影了。
我不信,咱倆還是轉一圈吧。
拉倒吧,回屋,喝酒。
兩個打更的你一句,我一句,磨嘰了一會兒,撒泡尿,回屋了。
王阿貴想,老天助我啊。這要是兩個打更的圍木材堆走一圈,那就壞事了,非得逮住我不可。人家是兩個人,我一個人不說,做這事腿腳發軟,肯定跑不過人家。再說了,這一馬平川的,往哪兒跑啊。
王阿貴抹了一把額頭上的虛汗,真他媽的,虛驚一場。他不敢往廠房那邊出溜了,太危險。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來了,總得讓董譯明破破財。想起董譯明,王阿貴就咬牙切齒。他把汽油桶蓋擰開,順勢往木材堆上一潑,又把沾了汽油的一根兩米多長的繩子拿出來,一頭搭在木材堆上,另外一頭放在地上。王阿貴拿出打火機,膽突兒地手有點抖動,一下,兩下……終於打著了火,點燃了繩子著地的那一頭,那藍色小火苗順著繩子往木材堆上躥去。王阿貴撒腿就跑。
快到家門口時,王阿貴放慢了腳步。他想,柳麗華要是在家的話,問我去哪裏了,我可怎麼說呢,王阿貴犯難了。不管怎麼說,別說漏嘴了,別讓柳麗華懷疑他是放火人。
王阿貴回頭一看,那麵已經火光衝天,通紅一片了。隱隱約約傳來救火的喊聲。王阿貴顧不得多想,快步跑進院子裏,鎮靜了一下,用手擦了擦臉,想讓緊繃的臉舒展一下。屋裏靜悄悄的,柳麗華沒回來。王阿貴繃緊的弦放鬆下來,躺在炕上一動不動。
突然,王阿貴忽地坐起來,壞了,往回跑得太急,汽油桶和麻絲袋子落在現場啦。哎呀,那可是證據!王阿貴站在院子裏,望一眼筷子廠方向,天空通紅一片,他的心懸起來了。
十 離 鄉
柳麗華回到家,已經是第二天的午後。
柳麗華進院,看見王阿貴站在院子裏,沒吱聲,進了屋。王阿貴也跟著進了屋。柳麗華瞅也不瞅王阿貴一眼,說,也不知道哪個王八蛋,把筷子廠點了一把火。公安局來了好幾個人呢,正在破案,我看這人跑不了。
王阿貴說,能是誰幹的呢,誰沒事扯那個,是不是自己著的火呀。柳麗華瞪了王阿貴一眼,氣憤地說,你咋淨說格楞的話,什麼自己起的火,人家警察都說是人為縱火,把半個廠房都燒沒了,還有一大堆準備加工筷子的木材,聽說抓住還不能少判刑,至少得蹲五年以上大獄。
王阿貴媽呀一聲,臉沒了血色。柳麗華說,你咋的了,是你幹的呀?王阿貴緊張起來,連連否認,說,我能不能幹,你還不知道嗎。你說那蹲五年大牢,嚇唬誰呢?
柳麗華說,我就是說說,瞧瞧你那個樣,借你個膽你也不敢,不是小瞧你。柳麗華這麼說,雖然有貶低和瞧不起王阿貴之嫌,可王阿貴並不在意,倒是心托點底。至少從柳麗華這番話中,王阿貴知道了筷子廠破案,看來沒涉及到他。
柳麗華在家待不到一個小時,又爬起來,穿好衣服,往門外走去。王阿貴站在門口,這回沒敢再攔柳麗華,對著正往出走的柳麗華說,不吃點飯再走啊。柳麗華說,筷子廠那麵破案正忙著呢,哪有閑工夫吃飯,你願意吃就吃,我管不著。
王阿貴聽柳麗華說那些生硬的話,已經習以為常,不舒服隻是那麼一會兒,過一陣就過勁。王阿貴看著柳麗華的背影還是悄悄地罵了一句,你看那個嘚瑟勁,沒他媽好下場。
柳麗華突然站住了,往回看一眼。王阿貴嚇了一跳,把頭低下。等王阿貴再抬頭時,柳麗華已經無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