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刀的快感
農家書場
作者:崔民
一 不祥之兆
那天,王阿貴剛走出屋沒幾步遠,就看見一隻貓頭鷹飛過來。他小時候聽爺爺講過,貓頭鷹落在誰家房上,這家就會出大事。那隻貓頭鷹在王阿貴頭上盤旋兩圈後,落在他家房頂。王阿貴慌了神,撿起一根木棍衝著貓頭鷹揮舞,尖聲喊叫。那隻貓頭鷹沒有理睬王阿貴,巋然不動地站在房頂,發亮的圓眼睛眨都不眨地看著王阿貴。王阿貴渾身感到冷颼颼的,頭發也豎了起來。
王阿貴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太陽已經升起一竿子高。王阿貴沒有到農田地裏去幹活,他坐在炕上,彎著腰,把頭低得快碰到大腿。叼在嘴上的煙,沒吸上幾口,就劇烈地咳嗽起來。咳了好一陣子,他才倚在炕梢被垛上。說是被垛,卻像老母豬剛打完圈,淩亂不堪。盡管咳嗽得很厲害,王阿貴嘴上叼著的煙始終沒扔掉。王阿貴有個老毛病,遇到鬧心事就想吸煙。今兒早,王阿貴已經吸第六支煙了。
王阿貴剛把第七支煙叼在嘴上,就傳來一陣媳婦的責罵聲:抽,抽,一天到晚沒有別的能耐,就知道抽,抽死拉倒。你說你哪像個男人?!王阿貴嘴角抖動了一下,那支煙差點兒從嘴上掉下來。煙灰掉落到炕上,他往媳婦喊話那個方向瞭了一眼,怕媳婦看到,再引來責罵。他趕緊用手去擦,結果越擦煙灰埋汰的麵積越大。他一急,俯下身子用整個衣袖去擦,來回擦了十幾下,總算是看不出煙灰的痕跡了。
媳婦罵幾句,王阿貴都扛得住,就這句“你哪像個男人”,像點到了王阿貴的穴,讓王阿貴從心裏往外痛。王阿貴偷偷地瞄了媳婦一眼,咳嗽著下了炕,轉悠到房後,順著牆根一出溜,一屁股坐在地上。他閉著眼睛坐了十來分鍾,這才從兜裏掏出一枚銅錢,那銅錢是清朝乾隆年間的鑄幣,一直不離身地揣著,幣麵兒磨得賊亮。王阿貴放在掌心上好一陣端詳,末了,往空中用力一拋,口中念念有詞。隻見那枚銅錢在陽光的照耀下,生出一道奪目的金光,翻滾著向上飛去。王阿貴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那枚銅錢,心裏默默念叨:蒼天在上,如果我這輩子不能生孩子,那這個銅錢就是背麵;如果我能生個胖娃娃,那這個銅錢就是正麵。
這枚銅錢,王阿貴再熟悉不過了。打他生下來那一刻就覺得眼前一道金光,父親把拋在空中的銅錢麻利地接在手裏,咧個大嘴嚷嚷,嘿嘿,看看靈驗吧,正麵!帶把兒的!王阿貴長大了,知道父親那裏有一枚能神機妙算的銅錢。可是父親對那枚銅錢看得太嚴,王阿貴很少有機會看到它,更別說親手摸一摸了。父親去世後,這枚銅錢的主人才是王阿貴。
銅錢在陽光下光芒耀眼,王阿貴那顆心隨著光芒的移動被高高地吊起。如今父母都已經去世,有個哥哥搬到北大荒深處一個叫建三江的地方謀生去了,有什麼事,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王阿貴便把父親傳下來的銅錢當爹,遇到啥事讓銅錢說了算。
銅錢帶著一道金光飛回來,王阿貴手一伸,那枚銅錢不差分毫地落在手掌中。
王阿貴緊閉著雙眼,心好像要跳出來。他屏住呼吸,猜測著結果。媽的,要是蒼天也是讓我這輩子不能生娃娃,這不就完蛋了嗎?王阿貴覺得有點兒天旋地轉,握銅錢的手一直沒敢張開,他不敢看這個結果。他在地上來回打磨磨,隻是手指頭使勁兒搓著銅錢,好像打麻將的高手摸瞎牌一樣,他下決心一定要搓出好運氣,把不生孩子的現實改變過來。
王阿貴極有耐心,一直搓了十多分鍾,然後又用另一隻手使勁兒揉了揉太陽穴上的幾根砰砰亂跳的血筋。王阿貴感到問題嚴重,如果這輩子不能生娃娃,媳婦注定會跟別的男人睡覺,自己的媳婦自己心裏有數。王阿貴一直這麼想,拴不住媳婦的心,根上是他們沒能生育一個孩子。這塊心病快讓王阿貴成了魔怔,整天想生個孩子,生孩子在王阿貴眼裏是天大的事兒。
銅錢給出的結果是什麼呢?王阿貴在使勁往手指縫裏看的時候,心裏緊張得要命,手指一點也不聽使喚,仍然緊緊握著,啥也看不清。這事可是太大了,萬一銅錢是背麵怎麼辦?去他媽的!不看了,愛咋的就咋的,王阿貴把銅錢放到衣兜裏,站起身來,往屋裏走去。
這時,媳婦已經梳妝打扮得立立整整,邁著小碎步往門外走。王阿貴想問媳婦去哪兒,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他知道,問也白問,媳婦不會告訴他,說不上還嘟囔他幾句,犯不上啊。他尾隨媳婦身後,看見媳婦一直往前走,拐個彎就沒了身影。王阿貴很想知道媳婦去哪兒了,可他不敢跟蹤。如果媳婦知道他敢玩跟蹤,那問題可就嚴重了。
王阿貴回到屋裏,悄無聲息。前幾日,牆上的老掛鍾還能“嘎嘎”“嗒嗒”地響,給屋裏帶來點聲息,現在可好,那老掛鍾也罷工了。王阿貴搬來凳子,準備站在凳子上把老掛鍾取下來,拿到鎮上去修修。媳婦突然出現了,她高嗓門響起來,淨幹那些沒用的事,一個老破掛鍾,修什麼修,哪天就撇了它。媳婦這麼一喊,嚇王阿貴一跳,幸虧王阿貴已經從凳子上下來了,要是還站在凳子上,還不得嚇得摔下來,說不準摔成什麼樣子呢。這可好,至今媳婦也沒把那個老掛鍾撇了,那老掛鍾的指針至今還停在十二點,也不知是白天的十二點,還是夜間的十二點。
王阿貴無精打采地躺在炕上,猜著媳婦能去哪兒呢?王阿貴也知道,近一個時期,媳婦總是有事沒事的往外走,也不知幹什麼去,就是不愛在這個家多待一會兒。或許沒事閑的,出去瞎逛,如果隻瞎逛,那是最好不過,就怕不是瞎逛,那麻煩就大了。
王阿貴躺了一天,也沒出屋。天黑了,王阿貴肚子咕嚕咕嚕地叫,媳婦還是沒有回來。
二 到底誰有病
王阿貴的媳婦叫柳麗華,別看這個名字挺土氣,但聽起來很順耳。村裏人都說柳麗華是一個不該出生在農村的人,細膩白嫩的皮膚,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往姑娘堆兒裏一站,鶴立雞群。
村裏要是有個什麼文藝演出,柳麗華準登台表演,是全村女一號。村裏人見到柳麗華都說,柳麗華這孩子投錯胎了,應該是城裏人,卻偏偏生在了農村。
柳麗華長相是沒說的,村裏那些愛雞蛋裏挑骨頭的人,對柳麗華的長相也說不出什麼不好,就是那些想得到柳麗華又得不到的男人,也難以從柳麗華的長相上找出點不足,來埋汰柳麗華幾句,給自己撈點麵子。有個叫鎖柱的青年看上了柳麗華,沒追求成功,叫來了幾個小夥子給他出氣。可是那幾個小夥看到了柳麗華後,都說鎖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溜煙地跑了。
柳麗華有這麼個好長相,就好像擁有了一筆財富,無論走到哪裏,人們對她都笑臉相迎,然後再看上柳麗華幾眼。這讓柳麗華美在心裏,成為一種享受。無論是農村人,還是城裏人,在不拒絕美麗這點非常一致。村裏的人說,柳麗華心氣太高,攀不上,柳麗華這枝花早晚得讓城裏人給采走。
村裏的人說歸說,做歸做,說媒之人踏破了柳麗華家的門檻。在找媳婦這個大事上,誰也不敢馬虎,能找到好的,誰也不找孬的。可是柳麗華一天到晚那個高傲樣子,讓那些不死心的人很無奈,得不到,還舍不得放棄,被折磨得夠嗆。
村裏的人逐漸看明白了,柳麗華心裏真是沒有村裏那些小夥子,她心裏裝著城裏來這兒下鄉插隊落戶的知青。
那天早晨,柳麗華跟著社員們鏟地,一幫人順著田間小道往前走,突然前麵的人不走了,跟在後麵的人隻好依次站下。柳麗華瞪著眼睛往前瞅,隻見前邊迎麵跑來一個年輕人,跑得很輕盈,很有節奏,一看就不是鄉下人。
這個年輕人穿一套紅色運動服,腳上穿著白色運動鞋。柳麗華後來才知道那白色運動鞋是“回力牌”,是當時很多年輕人想得到的名牌運動鞋。柳麗華從那時起,就對回力牌運動鞋高看一眼,隻要見到誰穿著這樣的鞋,她就很想看看這個人的臉長啥樣。
跑步的這個年輕人由遠而近,像一道光,在柳麗華麵前一閃而過。綠色的青草,紅色的衣服,白色的鞋,這幾種豔麗的顏色,在鄉間小路上流動起來,柳麗華的眼睛看得發直,直到這個年輕人在她的視線中消失。
年輕人一陣風似的跑過去了。有人開始議論,這不是吃飽了撐的嗎?你說有這勁兒多鏟兩畝地,那也算幹點正事,咋還把勁兒用在跑步上,這城裏的人真是不靠譜。柳麗華前麵的人們說著說著,就開始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
柳麗華對哈哈大笑的這些人很生氣,看看人家多帥氣呀,咋就看不出來呢,真是的。一個個土了巴嘰,還笑話人家呢,這就是城裏人和鄉下人的差距。
後來,柳麗華知道了那個跑步的年輕人叫董譯明,她對董譯明印象非常好,一個完美的男青年形象裝在了柳麗華心裏。柳麗華心裏像裝了蜂蜜,眼睛一閉,就有甜甜蜜蜜的感覺。她盼望見到董譯明,哪怕遠遠地看上一眼也行。
董譯明在文藝演出上是個多麵手,他能唱歌,會吹笛子和拉二胡。董譯明唱二人轉很棒,唱腔獨特,那聲音從他嗓子裏出來,好像能拐彎,唱得你心裏癢癢的。那時能唱歌兒吃香,用不著總下到農田裏幹活,隔三差五的就參加各種文藝會演。有會演時,參加演出的演員就能吃香的喝辣的,不能當演員的人眼饞當上演員的人,背地裏說,當演員沒好貨,整天男男女女的在一起胡搞,誰好人當那個破演員。
董譯明唱二人轉缺少一個搭檔,生產隊幫他物色女搭檔,選來選去,把柳麗華給選上了。柳麗華沒什麼精神準備,生產隊長跟她說這事時,她說不行,咱可配不上董譯明,董譯明的聲音多洪亮啊。說是這麼說,柳麗華心裏一百個願意跟董譯明搭檔,她見生產隊長遲疑了一下,急忙補充一句,要不然我試試?生產隊長樂了,說中,那你就試試。生產隊長找柳麗華不是亂點鴛鴦譜,柳麗華唱歌的聲音很甜,人長得也楊柳細腰,不選柳麗華還真選不出太合適的人做董譯明的搭檔。
柳麗華當董譯明的搭檔,興奮得她一夜沒合眼,盡管爹媽嘮叨了大半夜,反對與董譯明唱二人轉,也沒能擋住柳麗華當董譯明搭檔的意願。柳麗華對爹媽說,與董譯明唱二人轉是生產隊派的活,又不是玩,你們腦子裏淨裝那些老思想,想那些亂七八糟的有啥用。爹媽見柳麗華當演員的態度堅決,他們也沒轍。人家搞演出是宣傳,那是正事,掙工分,還能吃香的喝辣的。就是名聲不怎麼好聽,讓他們感到別扭。
柳麗華成了董譯明的搭檔後,唱二人轉唱紅了。柳麗華和董譯明化妝後往台上一站,那就是一對大美人,兩個人再一亮嗓門兒,唱起二人轉,台下的人就使勁兒給他們鼓掌。這一來二去的,柳麗華和董譯明在全公社很有影響,後來在縣裏也小有名氣。
在王阿貴眼裏,無論你董譯明怎麼出風頭,就是一個樣子貨,沒啥大出息,光能唱歌兒有啥用,也唱不出來糧食滿倉,就更唱不出好日子。沒幾年,這些城裏來的知青變戲法似的都消失了,陸續都回城裏了。這可讓王阿貴興奮得徹夜難眠,他從內心怕董譯明和柳麗華整到一塊兒,董譯明走了,王阿貴心病也沒了。其實,王阿貴根本不敢妄想他能娶上柳麗華,娶她隻是一廂情願的想法。他也不願看到董譯明和柳麗華在一起。
王阿貴做夢也沒想到的好事來啦,柳麗華的爹媽做主,把柳麗華嫁給了王阿貴。柳麗華的爹媽理由很充分,咱家的姑娘是樣子貨,長得行,幹活不行啊,要是再嫁給一個樣子貨的男人,那將來就得餓死。王阿貴忠厚老實,還是種地的把式,柳麗華嫁給王阿貴不會錯,老兩口兒這個如意算盤打得不錯。柳麗華見城裏來插隊落戶的青年一撥一撥都回城了,哀歎自己的命不好,那熱乎乎的心也漸漸地涼了下來,勉強同意了爹媽的主意。
王阿貴沒費什麼心機,柳麗華就跟他結婚了。結婚那天晚上,王阿貴緊緊摟著柳麗華,生怕她跑了。柳麗華推他,我能往哪兒跑,都是你媳婦了。王阿貴像做夢,自己長得黑不溜秋的,倒娶了這麼一個漂亮媳婦,哪兒來的桃花運啊。王阿貴怕這是一場夢,夢醒柳麗華就不是自己的媳婦了,一夜沒敢睡。
王阿貴與柳麗華結婚七八年了,最讓他難以承受的是沒生個孩子。這事兒給王阿貴的壓力太大了,壓得他透不過氣來。王阿貴為這事兒沒少費腦筋,他常常這樣想,漂亮媳婦不生孩子,就好像放風箏的線不結實一樣,隨時線都可能斷了,線要斷了,風箏就說不準飄到哪裏去了。女人不管麵相好不好看,隻要有了孩子,就像有一根粗壯的繩子把她拴住。
王阿貴想起這件事來,就有緊迫感,緊迫得不得了。王阿貴日子過得非常累,整天提心吊膽。結婚之初的幾年裏,日子過得還算甜蜜。王阿貴能幹,還承包了一些別人的地,把那些地侍弄得年年豐收,日子過得在全村也算是頭等戶,全村的人都羨慕。好事哪能都是你王阿貴的,老天似乎在捉弄他們,無論王阿貴怎麼想生個孩子,就是生不出來。
那天傍晚,吃完飯,王阿貴的手就開始不老實了,一會兒捏捏柳麗華的乳房,一會兒又摸摸柳麗華的屁股。這會兒柳麗華就知道王阿貴要親熱了,便在他臉上狠狠地捏了一把,說一句,沒出息的東西。王阿貴顧不上疼,說,我這也是為咱們有一個孩子嘛。說完便樂顛顛地去關好門,把被窩鋪好。
柳麗華給王阿貴這樣的機會不是很多,王阿貴一鑽進被窩就和柳麗華親熱起來。親熱的時候,王阿貴特賣力氣。他不服氣,天下兩口子親熱大概都是這個樣子吧,人家為什麼都能生孩子,咱咋就不行啊,差在哪?王阿貴一邊賣力氣地做著,一邊暗想,別人使十分勁,咱就使十二分,就不信我這種子不好使,在這塊地上不打出莊稼!身下的媳婦推他一把說,算了吧,這可和你種地不一樣,瞅瞅你,累得驢臉淌汗,到現在也生不出孩子。
王阿貴一邊喘氣一邊還嘴,我撒的都是好種啊,咋就不見出苗呢?柳麗華看到王阿貴這個樣子,心裏就惡心,說你那個屁樣,要能生出個孩子才怪呢。這回王阿貴較上勁了,用調侃的話嗆柳麗華,別什麼事都說是我的問題,你的地不行,我撒多少種也白扯啊。
柳麗華一臉平靜地說,我現在沒時間跟你咬舌頭,明天咱到醫院去檢查,看看到底是誰有病。
王阿貴從柳麗華身上下來,臉像被火烤了一樣紅到脖根,嘟囔了一句,去就去,誰怕誰呀!王阿貴煩惱死了,瞧瞧連親熱的時候都不放過,你說幹啥能有好心情,啥心情都沒了!王阿貴使勁用拳頭砸了一下枕頭。柳麗華嚇了一跳,大聲嚷嚷了一句,你有神經病啊!
王阿貴覺得熱騰騰的血一個勁往腦門上湧,聲音也大了許多,是我有病,病得還不輕!他從來沒用這麼大的聲音跟柳麗華說話,生怕自己說話聲音大柳麗華不滿意,這會兒他膽量陡增。
柳麗華也納悶,王阿貴哪來的膽呀,在她麵前又喊又叫,又是用拳頭使勁砸枕頭。柳麗華沒有仔細地往下想,大聲說,你是不是吃飽撐的,你個臭狗屎。柳麗華的話音未落,就把枕頭狠狠地砸在王阿貴頭上。王阿貴好像一個醉漢,被枕頭一下子就砸醒酒了,好不容易來的那點膽兒頓時消失。
三 逼上梁山
王阿貴在地裏侍弄莊稼,活兒做得極其細心,他盼望的是豐收,心裏裝的是好日子。隻要走進莊稼地,看到一天好似一天的莊稼,王阿貴的心就格外踏實,有了好收成,一年到頭就不愁吃喝了。
王阿貴是個地地道道的老莊稼把式,在地壟溝裏是誰也比不了的能人,早年“農業學大寨”那會兒是先進典型,事跡還在縣城的報紙上大篇幅登過。
那會兒有生產隊,生產隊的哪塊地該鏟了,哪塊地該施肥了,王阿貴說了算。王阿貴在地頭用手摸一摸秧苗的嫩葉,摳一把土撚幾下,說再有三五天施肥吧,生產隊長就下令過三五天施肥。他趴在地頭順著壟溝一瞧,說這塊地得鏟二遍了,那生產隊長就定了這塊地鏟二遍。
王阿貴幹活兒是個打頭的,他把住一條壟,隻看他甩開鋤頭,距離秧苗根隻有幾毫米的草刷刷地倒下。不一會兒的工夫,王阿貴就鋤到了地頭,用手拄著鋤頭看著別人鏟地的質量。他走到那些城裏來下鄉插隊知青們鏟的地看了看說,這鏟的啥地呀,糊弄洋鬼子呢。知青們就跟他擠眉弄眼的,王阿貴就不吱聲了,實在看不下去眼了,他幫著知青們再鏟一鏟。一轉眼,這些值得王阿貴驕傲的時光已經成為曆史了,永遠回不來的曆史。
田野裏,剛剛露出地麵的秧苗嫩綠嫩綠的。眼下正是農忙季節,實行包地到戶後,沒有了過去生產隊那種熱鬧,那時大夥集中在一塊兒鏟地,有說有笑幹著活。王阿貴很懷念那個歲月,現在的農忙季節裏也看不到人,心裏空落落的,好個不踏實。
這陣子,王阿貴幹起活來心不在焉,甚至笨得像個生手,除草好幾次鏟掉了秧苗,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兒啊。王阿貴知道他的心是被如花似玉的媳婦給扯走了。
早晨,王阿貴悄悄地起來,卻沒有了昨晚那個心勁兒,他不想去縣城醫院,收拾了一陣子農用工具,要下地去幹活。
王阿貴往屋裏一瞅,看見柳麗華一個勁兒地梳洗打扮,說拉倒吧,你還真要去醫院啊?我可跟你說,我寧可去地裏幹活兒也不去醫院。柳麗華眼睛一瞪,說,這麼大的事,誰跟你鬧著玩,瞧你那精瘦精瘦的樣子吧,不是你的事才怪呢!趕緊收拾收拾去醫院。一個大老爺們兒,別磨磨蹭蹭淨幹那些讓人瞧不起的事兒。
王阿貴對柳麗華近乎於命令的腔調很不開心,甚至心裏升起一股怒火,可是瞧了瞧媳婦那瞪得溜圓的眼睛,把怒火就壓在心裏自消自滅了,打退堂鼓的想法在腦子裏被迫消失。
柳麗華對去醫院的事很積極,她把眼睛一瞪,說必須要把這事弄明白,她不願意背著不能生孩子的名聲。王阿貴打退堂鼓不想去醫院是自己的小算盤,萬一要是檢查出來自己有毛病,那今後的日子保準就過不下去了。越是這麼想,王阿貴就打心眼裏不想去醫院,眼下清不清渾不渾,日子還能湊合過下去。想歸想,可是麵對柳麗華瞪得溜圓的眼睛,王阿貴想和她對抗一下的心跑得無影無蹤。
王阿貴不甘心就這麼跟柳麗華去醫院檢查。怎麼能說服柳麗華放棄去醫院的主張呢?他恨自己那天晚上犯倔,忍讓一下不就沒今天的麻煩了,眼下可怎麼辦啊?自己問自己。想了老半天,王阿貴真想出一個辦法,他拉了拉柳麗華,又指了指外邊。柳麗華往窗外看了看,臉上沒有笑模樣,繃著臉說,啥事?有屁就放。
王阿貴又指了指外麵,說現在正是農忙時節,去醫院的事往後擱一擱吧。柳麗華指著王阿貴的鼻子,說,別耍心眼了,這事能往哪兒擱,這事一擱下,又是不清不白地過日子。王阿貴臉上堆著笑,說不是不清不白,現在算清白了行吧,我就是那個不會生蛋的大公雞,事兒都在我身上呢。實在要去的話,你一個人先去,我到地裏幹活,你要是檢查沒事,那就是我的問題,你看行不行?王阿貴望著柳麗華的臉,想,這回柳麗華不會再把他逼上梁山了吧。
王阿貴還想把這事兒清不清渾不渾地繼續推下去,假如柳麗華去檢查回來說她沒事,那他就應承著,反正他也沒去檢查,沒有醫院檢查證明,空口說不算數,興許這日子還能稀裏糊塗過下去。
不行!柳麗華突然一吼,把正在夢想的王阿貴嚇了一跳。不去醫院看來是沒戲了,剛才費勁想了那麼一大堆事,瞬間就都沒用了。王阿貴心裏打起撥浪鼓,去醫院凶多吉少。他不聲不響地把手伸進了衣兜裏,摸著那個銅錢。那個銅錢是他的精神支柱,銅錢回答的事兒一是一,二是二,從來沒有騙過他,銅錢告訴他的任何事他都深信不疑。
在山路上,柳麗華像個主事的大人,領著王阿貴這樣一個聽話的孩子,一前一後地走了兩個小時山路,在大山根下一個汽車站,坐上汽車顛簸了大半天,才到了縣城。
柳麗華坐車坐得腿都麻了,下了汽車,一個勁兒敲腿。王阿貴瞧了瞧柳麗華的臉,討好地說,累了吧,你說你非得張羅來,多遭罪呀。說著王阿貴伸手去扶柳麗華,柳麗華立即停止了敲腿,把王阿貴的手撥開,說累不累用不著你操心,邁開大步走在前麵。王阿貴鬧個沒麵子,不聲不響地跟在柳麗華屁股後。
王阿貴和柳麗華一前一後,默默不語地走了一陣子,王阿貴說,餓了,找一家小飯館吃點兒飯吧。柳麗華狠瞪王阿貴一眼,嗓門挺高地說不行,扯著王阿貴來到了縣醫院。
到了縣醫院,柳麗華瞧見大門上掛“下午政治學習”的牌子,臉上顯出焦慮的神色。她不太甘心,小心翼翼地邁著小步走進了門診室,碰見了值班醫生。沒等柳麗華開口問,值班醫生就說,今天下午全院都去聽解放思想大討論的報告了。醫生是一個挺愛說話的人。他接著說,我最不願意聽這個報告那個講話的,還挺幸運,留下值班,不過檢查不了生育的事,那得需要儀器。
柳麗華聽值班醫生這麼一說,知道今天算是白搭了。出了縣醫院的大門,王阿貴說要不然就回去吧,興許還能趕上末班汽車。柳麗華不願意聽王阿貴打退堂鼓的話,堅定地說,來了就不能回去,怎麼也得把這事弄明白才能回去。
王阿貴說話聲音很低,乞求說,咱們結婚後啥事都聽你的,我沒啥怨言,今天你就聽我一回吧,咱們回去吧,行不行?柳麗華見王阿貴那個樣子,也不忍心再瞪眼,但是話還是挺硬地說,要想回去,沒門,你就死了這心吧。
街口上有一群人,圍著一位老者。這位老者的胡子銀白色,雖然很長,但是一點也不淩亂,一順水地往下垂,看上去是一位讓人很敬仰的老人。老者身後電線杆上貼著一張圖,圖上畫著一隻大手,手指上畫著大圈套小圈的手紋,大手旁有三個蒼勁有力的大字:看手相。
王阿貴拉了柳麗華一把,咱也算算,看咱們什麼時候能生個孩子,就不用上醫院費事了。柳麗華一甩手說不去,她轉過身來問王阿貴,你不有個銅錢嗎?能神機妙算,整天神神道道的,你拿出來算算啊。
柳麗華提起銅錢,王阿貴猛然地想起一件事兒。去年,王阿貴的銅錢找不到了,他怕落到柳麗華手裏,要是落到她手裏,還不得把它給扔了。王阿貴知道柳麗華挺煩他那個銅錢,柳麗華有好幾次挖苦王阿貴說,就憑這個破銅錢還能整出個啥名堂來呀,還是什麼祖傳的,你逗傻子玩呢。王阿貴不敢問柳麗華,整天像中了魔似的丟了魂。過了幾天,王阿貴在炕上找到了那枚銅錢。王阿貴知道這一定是柳麗華幹的,礙著麵子不好當麵給他,整這麼個小彎,把銅錢假模假樣地放在炕角上。王阿貴想來想去,沒想明白,為什麼柳麗華沒有把銅錢給扔掉呢?
王阿貴想著想著就走神了,柳麗華用手使勁一捅他,王阿貴一激靈。柳麗華說,你瞎琢磨啥呢,走。柳麗華再沒提銅錢的事,王阿貴也沒敢問,萬一柳麗華真的要用銅錢算算,王阿貴也不敢保證那銅錢整出個啥結果來。就這麼說吧,要是銅錢算出來的是能生孩子,柳麗華也不會認賬的,她會說這破銅錢算的還能算數,得,得,得,趕緊去醫院。王阿貴搖搖頭,無可奈何地跟在柳麗華屁股後走,到這個地步了,別再指望有什麼奇跡出現。王阿貴心灰意冷,木訥地往前走。
四 老相好兒
街頭叫賣聲不絕於耳。王阿貴有點兒眼花繚亂。這不叫投機倒把嗎?現在咋都可以幹了呢?那過去,對投機倒把是堅決打擊,毫不手軟,今天怎麼大張旗鼓地幹上了呢,這事兒說變就變。
山溝裏蹲得啥都不知道了。王阿貴對眼前的事看不懂,就站在那裏愣頭愣腦地看。忽然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多餘的人,在城裏他百分之百是個多餘的人。他看什麼都陌生,除了種地之外什麼都不會,在農村會種地就能生活,種地也能種出好日子,一看到農田壟溝,王阿貴胸脯就能挺起來,說話也硬朗。
兩個人在大街上閑逛。柳麗華來過幾回縣城,有些見識。王阿貴隻是當“農業學大寨”先進典型戴大紅花時來過一次,瞧瞧那些高樓大廈,又瞅瞅琳琅滿目的商店,眼睛有點兒不夠用。
柳麗華用手帕不時在臉前扇,問王阿貴,城市好還是農村好?你這個屯老帽,不讓你親眼看到,你一準說農村好。王阿貴正在琢磨怎麼找個機會打消柳麗華去醫院的事,對柳麗華的話他隻是聽得囫圇半片,隻得哼哈地應承。柳麗華見王阿貴在應付她,便扯高了嗓門,跟你說話呢,你窮哼哈個啥!王阿貴仰頭看樓房,努力地回憶著柳麗華說話的大概意思,以便貼切點兒回答柳麗華。想了一會兒,王阿貴說,城裏好是好,可買啥東西都貴,日子不好過。柳麗華用手點了點王阿貴的腦門,說你不行,你還不服氣,你自己瞧瞧你那德行,還說什麼日子不好過,你看見哪個城裏人餓死了?王阿貴不反駁柳麗華,腦袋來回直轉個兒地瞧這瞧那。
柳麗華與王阿貴說不到一塊兒去,有點兒掃興,說,得,得,別囉唆,吃飯去。說著,進了一家門臉挺大的飯店。王阿貴邁著小步慢慢地跟在後麵,眼睛盯了一會兒飯店大門上的牌匾,上麵寫著“來的都是客”幾個大字。他想這裏麵吃飯一定挺貴,你看牌匾上寫的“來的都是客”這幾個字,頂數這“客”字寫得特別大。王阿貴聽經常來城裏的老鄉說過城裏飯店宰客的事,當時不知宰客是什麼意思,經老鄉一說,王阿貴才恍然大悟般地知道宰客的內容。他想自己一輩子都不會被宰的,因為他從沒有進城下館子的奢望。世事難料,眼下這也來到了城裏飯店,成為了客,是客那就得挨一刀。
王阿貴站在飯店牌匾下拽了一下柳麗華,把自己的發現告訴她。柳麗華似乎知道王阿貴心裏想的是啥,不想聽王阿貴嘮叨。王阿貴想拉住柳麗華細說,可是柳麗華已經走進了飯店。
服務員端上第二盤菜時,柳麗華發現了問題,她指著這盤菜,問服務員叫什麼名?服務員回答說,紅燒牛蛙啊。柳麗華急忙說,我沒要這個菜,是不是上錯了。王阿貴雖然不知道紅燒牛蛙的價錢,但猜想這個菜肯定是挺貴,見柳麗華說話了,他像跟屁蟲似的來了精神,說,是呀,你們把菜上錯了吧!麗華,我剛才跟你說,你不聽,你看看,這事兒來了吧。
忽然一個人走過來,滿臉得意神色一覽無遺,說,吃吧,吃吧,沒上錯,那是賞菜,給你們的賞菜。柳麗華一轉身,幾乎驚呼起來,董譯明!你怎麼來了?還給我們上個賞菜,多貴呀。董譯明說,貴啥呀,免費!我就是這個飯店的老板。
董譯明握住柳麗華的手不鬆開,上下掂個不停,誇獎說,老搭檔越來越漂亮了。柳麗華一臉敬佩,說,你真厲害呀,這麼大的飯店是你自己的呀,你這不比過去的大地主還富啊!兩個人嘻嘻哈哈嘮嗑,那熱乎勁兒像久逢的情人,完全忽略了王阿貴的存在。
王阿貴見到董譯明,猶如屎湯被灌進了嘴裏。那時農閑經常組織農業學大寨文藝會演,活躍鄉下文化生活。生產大隊、公社、縣裏還層層比賽,搞得挺熱鬧。文藝會演時,董譯明很吃香,農民捧他說是人才。王阿貴不管別人怎麼說,他管董譯明叫樣子貨。王阿貴說,誰也不能靠文藝會演過日子,說一千道一萬,要是靠文藝會演過日子,還不得餓死。文藝會演能演出糧食呀,瞎胡鬧。
兩個人嘮了一陣子,董譯明才與王阿貴拉了拉手,拉手時也不正眼瞧王阿貴一眼,臉朝著柳麗華:叫王阿貴啊,好像認識。然後就走開了。這一頓飯,王阿貴吃得沒滋沒味,心裏鬧騰得不行。
天黑下來,王阿貴跟著柳麗華來到一家旅館。王阿貴瞧了瞧這家旅館闊氣的外表,想這個旅館便宜不了。他想問一問柳麗華為什麼挑這麼貴的旅館,不就是睡一宿覺的事兒嗎,敗家呀。沒等王阿貴開口呢,柳麗華說話了,磨蹭啥呀,又不是讓你出錢,人家董譯明給訂的房。一提董譯明,王阿貴心裏又犯堵了。
進了房間,王阿貴用手摸了摸潔白的床單,小心翼翼地坐在床上。柳麗華連床的邊兒都沒沾,把帶來的那件新衣服換上,進洗漱間,對著鏡子左照右照,覺得這件新衣服還不如原來身上穿的那件好看呢。衝著王阿貴嘟囔,連一件像點兒樣的衣服都沒有,還老吵吵過好日子,可拉倒吧。你在這兒待著,我去謝謝董譯明。
哎,我那啥……王阿貴吞吞吐吐,沒說出後半句話來。柳麗華倚在門框上,不耐煩地說,咋的,有啥說道啊,人家好吃好喝招待你,我去謝謝也不行啊。王阿貴連聲說不是那個意思,這大黑天的,你一個人敢走嗎?這城裏可不像咱屯子,搶劫的事常有,我陪你去吧。柳麗華說,你去幹啥,好好待著,明天去醫院檢查。
柳麗華一甩手,咣當一聲,門關上了。
王阿貴沒有開燈,整個屋裏漆黑一片,他坐在床上發呆。“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這句話用在此時此刻的王阿貴身上最貼切不過了。王阿貴琢磨,柳麗華去董譯明那兒,肯定沒好事,還不得幹那個見不得人的事。王阿貴越想心裏越鬧騰,他猛地一下子站起來,衝到門外。外邊漆黑一片,王阿貴四處張望,這哪兒是哪兒呀,上哪兒去找柳麗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