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淚的紫花
人間煙火
作者:薛喜君
一、紫花劫
母二從裏麵出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葉紫花。一夜之間,就把如同雞肋的女人折磨得像紮花鋪裏的紙人,一點熱乎氣兒都沒有。
早先,北鎮老百姓飯桌上鮮紅的辣椒末、醬色的卜留克、翠綠的醃辣椒、看似蔫頭耷腦卻清脆爽口的醃黃瓜、成色十足的豆瓣醬都出自於醬菜廠。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醬菜廠卻像燒落架的劈柴,一夜之間就灰飛煙滅了。被醃醬菜浸成暗紫色的木製大缸經過歲月,風化成灰白色,院子裏的蒿草瘋了一般躥起一人多高。到了九十年代初,附近村屯的農民為了把自家園子裏的蔬菜換幾個現錢,就跑到醬菜廠破爛的空場上紮堆。鎮政府看到賺外快的機會來了,就把快要坍塌的廠房修繕一新,規劃出水產區、水果區、蔬菜區、幹料區和副食區,出租給攤主。於是,紅黃綠白的各色時令果蔬像野雞身上的翎毛,使汙禿的醬菜廠又繁榮出昔日的景象。
自從嫁給在醬菜廠蹬三輪車拉活的張木森後,葉紫花就在醬菜廠找了個清理垃圾的活兒。五百元工資再加上男人七八百元的進項,讓女人心裏暖烘烘的。她節儉地把一分錢掰成兩半花。月子裏哭傷的眼睛,老覷著,跟她一起幹活的人總懷疑她不能把垃圾準確地撮到車裏。一段時間下來,他們發現,這個女人不僅不放過一根草棍,還能一眼就叨住裹挾在膿乎乎爛菜堆裏鮮翠的油菜、蒜苗、菠菜、韭菜、蔥葉,雖然這些菜都像從戰場上逃出來的傷兵,缺胳膊斷腿,可葉紫花就像一個技術高超的護士,她把青翠的菜梗、鮮嫩的菜葉分別放在一起。菠菜葉回家打碗湯,其他的菜攢兩天包頓菜肉包子。男人和兒子母小寶吃得滿嘴流油,還無限滋潤地咂嘴。
醬菜廠裏的批發從淩晨兩點開始到晚上九點鍾。葉紫花早上五點上班,把半夜交易時的爛菜葉子、腥膻、酸腐得嗆得人喘不上來氣的垃圾裝上車,再打掃一下,不到八點就回家了;晚上,三輪車活少,張木森替她,也為了捱到九點到學校接回上初四的母小寶。騰出時間,葉紫花就安心地在家侍弄飯菜,一家三口吃過飯後,母小寶打著飽嗝在燈下寫作業,男人戴著耳機聽《晚間新聞》,葉紫花抻長脖子給男人補磨破的褲襠。“騎三輪就費這地兒。”女人偶爾也自言自語地咕噥一句。葉紫花的嘴唇總像著了霜的葉子,顏色灰白,還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張木森剛娶她那會兒,總是撫著她扁平得像被汽車碾過的胸脯問:“你咋像苦大仇深的農奴?”葉紫花側身撫在男人的肩膀上長歎一口氣。
藍色小靈通蜜蜂一樣在桌子上轉動起來。男人怕突然的鈴聲嚇著有心髒病的女人,一進屋就調到震動檔。母小寶瞥一眼嗡嗡轉動的小靈通繼續寫作業。葉紫花看一眼男人,他正沉浸在《晚間新聞》裏。
“喂——找誰?”葉紫花的聲音懶散疲憊。“我出來了,你明晚把兒子帶來,我要見他——”葉紫花失魂落魄地打個冷戰,她前所未有地睜大眼睛,求救地看著男人。男人摘下耳機問:“咋地了?”葉紫花咧著嘴說:“母……是母二。”母二是葉紫花的前夫,也就是母小寶的生身父親。“我做的兒子憑啥孝敬你老爺們兒?你們天天大塊吃肉,大碗喝酒,我連飯都吃不上,憑啥?”母二在電話那端的咆哮嚇得女人噤了聲。“你哆嗦啥,問他想咋地?”男人平靜地看著女人。女人的臉少有地微紅起來:“他想、想看兒子。”母小寶霍地搶過電話扔到桌子上:“我不想見他。”
女人的心咚咚地像敲鼓,她心神不寧地看看這個又瞅瞅那個。她從心裏覺得,母二應該感謝張木森才是,是他讓母小寶念書,讓他活出個人樣兒……沒容女人繼續想下去,藍色蜜蜂又嗡嗡地叫起來。“接吧,把話說清楚。”男人鼓勵她。仿佛電話是一塊燒紅的烙鐵,女人半天才拿到手。母二的口氣軟下來:“我不要兒子,就想看看他。你不會狠心不讓他見我吧?你被野男人摟著睡覺,敢是成舒服了,我見不著兒子也不讓你消停,天天晚上蹲到你家窗下學狗叫……”說著說著,母二又要挾起來。女人厭惡地皺起眉頭,她使足全身的力氣大喊一聲:“行了。”關掉的小靈通像被突然掐斷脖子的雞。“無賴。”長長地倒吸兩口氣後,女人再一次咕噥一句。
啪,母小寶把筆扔在桌上。他氣囔囔地脫下衣裳,瞬間就蜷縮進被窩。女人和男人對望一眼。“睡覺。”男人關掉收音機。“明晚你帶兒子去吧,他要見孩子也算合理合法。”男人撫摸著女人幹瘦的身子說。北風從窗縫兒吱吱地鑽進來,像一群爭搶米粒兒的老鼠。男人的鼾聲均勻地響起來,女人起身把被風鼓起來的窗簾壓住,她瞥一眼黑得像鍋底的夜,瑟縮著身子鑽進被窩。
清冷的寒夜,讓葉紫花再次陷入到黑暗中。每當想起十九歲那年的遭遇,葉紫花腋窩下都有冷汗冒出來,讓她不寒而栗。
那天,她和表妹瘋玩忘了回家,看到偏西的太陽,姑姑不放心要留她住一宿。可她說第二天要趕集,媽讓她到集上把新鮮鵝蛋賣了換醬油。於是,她在姑姑不安的注視下孤單地走上有兩條深深車轍的官道。西落的太陽湮沒在一片苞米地的那頭,葉紫花越走越急,她把小時候聽過的故事全都想起來了,什麼狼外婆呀,什麼拍花的呀,把自己嚇得毛骨悚然。
“呦嗬,是你呀。”一陣丁零零的鈴聲,同村的母二騎車從後麵追上來。葉紫花抿住嘴唇不搭言,她夾著腿加快腳步往家的方向緊走。“我還能吃了你?前麵苞米稞子深,別讓壞人給你禍害了。”葉紫花小跑起來,她覺得母二比壞人還可怕,比癩蛤蟆還惡心人。母二追上葉紫花,伸手拽她。“別碰我。”葉紫花尖厲的叫聲穿過苞米地,蛐蛐無憂無慮的叫聲更增添了她的恐懼,她嗓子眼兒像著火一樣生疼。“喊啥,我又不打你。”母二一把拽住葉紫花的胳膊。
開始,母二看這丫頭緊張得像受驚嚇的貓,十分可笑、好玩。她一跑,母二玩心又冒出來。一把拽住她的衣襟。葉紫花驚駭不已,連咬帶踹,一腳差點踢到母二的命根上。母二向後一弓腰,瞬間,身上驟然有了酥麻的感覺,襠裏的東西也嘭地一下像竄出地平線的日頭。母二心旌搖動得眼睛乜斜著,他一把蠻力把葉紫花拽進苞米地……
母二當時絕對是童男子,他把心思都用到小偷小摸上,忽略了女人。第一次,母二不得要領,第二次他就無師自通地懂得了把握。他才不管手腳並用連踹帶抓撓的葉紫花,隻顧自個兒受活得騰雲駕霧。
葉紫花從那以後再沒吃過一粒苞米,還一看見綠汪汪的東西就眼睛生疼,條件反射般地嘔吐。
母二,就是他的學名。可能他爹費勁扒力地給三個姐姐起了母美葉、母美枝、母美花就再也找不著好聽的詞了,看到他像扒皮的大耗子在土炕上蠕動,他爹不耐煩地一揮手說:“叫母二吧。”母二他媽抱怨地說:“也沒有母大,咋能叫母二?”母二他爹就不耐煩地翻棱起白眼珠子,他媽就沒再追究沒有母大的事兒。
母二他爹連偷帶盜,偷盜來的東西換成錢,喂肥了肚子。屯子裏的人一看到他油光水滑的厚嘴唇、圓鼓鼓的肚子就撇嘴,“吃得腦滿腸肥,住的連豬圈都不如。”他爹從牙縫裏嘁了一聲,趾高氣揚地扁著嘴說:“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我那窩咋了,再過一百年就是古遺址,值點銀子。”說話的人跩著鴨步在心裏罵道:“一場大雨就能泡囊,還百年呢。”
母家的三個女兒都熬成了老姑娘,萬般無奈嫁了瘸子、聾子、瞎子。屯裏的人譏笑:“老母家這下發了,連龍帶蝦都有下酒菜了。”美葉和美枝出門子那天,從娘家拿把剪子,發誓剪斷回娘家的路。美花出手夠狠,嫁到千裏之外的岫岩。
母二他媽從不問錢的來處,每次吃飽喝得就開始謾罵。一次他爹一酒瓶子砸過去,他媽腦袋沒壞卻血管迸裂。醫生檢查後說跟酒瓶子沒關係,患者的血管都是陳舊性損傷。母二不到十八歲就子承父業,進勞教所就如女人逛商場。屯子裏的人說,母二他媽年輕時就好吃懶做,每次挨打後,隻要男人扔給她半塊麵包或一截麻花,她含著眼淚都能大嚼其聲。母二他爹要是攤上過日子的娘們管著,也不至於橫死。
他爹偷變壓器,被六千伏高壓燒成了肉幹。
在苞米地的遭遇後,葉紫花下眼袋腫得像豬尿脬,在秋風撒金的日子裏走進母二的家門。苞米地裏的遭遇還讓她懷有兩個月的身孕。迎接她的是能把人嗆一個跟頭的氣味,還有母二癱在炕上的媽。老太太可能知道葉紫花是兒子娶的媳婦,她哇啦哇啦地盯著葉紫花叫。葉紫花做夢也沒想到會和這個像豬圈的家有瓜葛,土炕上的炕席已經看不出原色,癱巴老太太的被子黑乎乎的淨是嘎巴。
老太太生活不能自理,吃喝拉撒都在炕上。母二教養那幾年,大女兒美葉賭氣冒煙地照顧她。美葉的男人除了能行男人之事外,肩不能擔手不能提,美葉的肚子卻旱澇保收地填和人,一連氣生了兩兒兩女。美葉屋裏屋外老的小的再加上豬雞鴨狗地忙乎,癱巴媽涼一口餿一頓炕上拉尿地活著。母二回來後,大姐再沒露頭影,可他媽的狀況也沒多少改變,母二回家就給他媽一口吃的,不回來他媽就餓著。母二大聲叱罵她:“少吃點,這屋子比廁所還難聞,千軍萬馬的臭氣都跑咱家來了。”聽了兒子的話,癱女人連哭帶笑起來,鼻涕眼淚肆虐橫流……
母二還從事老本行,啥得手就幹點啥,經常是晝伏夜出。白天他蒙被呼聲震天,晚上就沒了蹤影,任憑他媽哇啦哇啦地叫。
葉紫花生母小寶時,正是十冬臘月。孩子不足月,落炕三天還沒下來奶。皮包骨嬰孩細微的哭聲,加上癱巴老太太的嚎叫讓葉紫花手足無措,眼淚翻山越嶺地淌到脖子上。
半夜,母二一身寒氣地回來了,葉紫花驚喜地讓他給做碗小米粥喝。母二斜楞著眼剛要發火,瞥一眼女人懷裏的孩子,緩口氣說:“明早喝,明早我給你買大餜子。”葉紫花嚅動嘴唇剛要說什麼,鄰居家的狗叫起來,母二激靈一下又快速地瞄一眼炕上的女人,“要是有人找我,你咬掉舌頭都說我沒回來。”他拽開用破布擋著的衣櫃門鑽進去。
一股蝕骨的涼風和四個男人進了屋,他們用目光搜尋一圈後落到那個破爛的衣櫃上,破布簾瑟瑟發抖。葉紫花驚恐地摟緊懷中的孩子,“母二沒回來,他沒回來呀……”她的叫聲綿軟淒慘。“我們是刑偵隊的,母二……”為首的男人語氣平和,他看到炕沿根底下堆著血糊淋拉的一遝草紙,他知道,這個女人剛生完孩子。看著炕上的老少三代,男人瞥了一眼衣櫃說:“勸母二投案吧。”奇怪的是,平時吱哇亂叫的癱巴媽此刻一聲沒有,兩眼苶呆呆地看著衣櫃,一串哈喇子從嘴角處一條線似的淌下來。“王隊、王隊——”窗外站著的人叫住說話的男人。“還有這麼苦命的女人,爹媽要是看到這情景都得吐血……”鄰居家的狗帶動一屯子的狗狂叫。葉紫花不但清楚地聽到他們的對話,還記住了說話男人的臉。
母二給葉紫花做了三天小米粥,又在半夜出去,再回來時,母小寶已經三歲。月子裏,葉紫花全身長滿麻麻營營黃豆粒大的包,她哢嚓哢嚓地撓。多虧娘家的兩個姐姐,背著爹媽給她送來吃的用的,還輪班照顧她。葉紫花身上像螞蟻泛蛋的疙瘩都是姐姐們用艾蒿和中藥水給洗好的,可她卻得了風濕性心髒病,一雙明亮的眼睛也因此紅瞎瞎地覷著。
“哎,別忘了吃救心丸。”清早,張木森一走出家門就後悔不該讓女人去見母二,再轉念一想,能不讓親爹看兒子嗎。
張木森大葉紫花六歲,他原來是糖廠的製糖工人。自從嫁給高大健壯的張木森,葉紫花回娘家好幾趟。她驕傲地學著嫂子吊著嘴角說:“要不是糖廠倒閉,俺家張木森就能當車間主任。”在女人眼裏,男人是完美的,雖然因為他不生育,前妻才和他離了婚。可葉紫花明白,男人要是沒個毛病也輪不到她頭上。
張木森結婚十年,老婆的肚子始終沒動靜,兩個人的工資都捐給了醫院。最後,他們到北京一家大醫院檢查,張木森身上製造生命的東西成活率為零。回到家,張木森喝了一瓶高粱燒,借著夜色把一生的眼淚都淌完了,他提出離婚。妻子象征性地說:“不行的話我們抱養一個。”可張木森從妻子的眼神兒裏看明白了一切,哽咽著說還是自己親生的好。
這時候,工廠也不景氣,張木森拿到離婚證那天,不但從一家之主的崗位上正式下崗,也拿到一萬二千塊錢從製糖工的崗位上買斷了。他毅然決然地離開那座生他養他的縣城。用他自己的話說:“隻有離開才能忘掉。”
四十歲的人,沒什麼技術,在哪兒吃飯都困難。頭一年張木森靠打短工維持一張嘴。他覺得老這樣下去不行,朝不保夕的日子心裏發慌。張木森看準蹬三輪這活兒,他想隻要有力氣,這個工作就能幹到老。於是,他就從一萬二千塊錢中提出一千塊,買輛三輪車。
與張木森一起拉活的老劉說:“幹咱們這行得吃好,要不將來腿疼胃病都找上來了。我給你說個人。這女人的男人偷雞摸狗啥都幹,硬薅著頭發把女人和孩子拉到這兒。可這男人不是東西,在牢裏待的時間比在家的時間都長。在城裏不如農村好活,管怎麼種地就有飯吃。好不容易離了婚,女人身體不好,靠撿破爛供孩子念書……”異鄉生活,張木森似乎忘了女人的滋味。聽了老劉的話他心裏一驚,都四十二歲了,還真得找個人焐焐腳,暖暖被。張木森的心和身體像驚蟄後的蟲子,蠕動得他全身直癢癢。
張木森一見到葉紫花,心就抽疼一下:“咋這麼瘦?”葉紫花從來沒聽過哪個男人對她說這麼溫暖的話,一下子就淚流滿麵。在葉紫花的記憶裏,母二隻要見到她的影,不管白天還是黑夜就把她按倒炕上,滿嘴的淫蕩穢語讓她身上長雞皮,還連掐帶咬——弄得葉紫花隻要一見到母二就全身發抖。葉紫花覺得母二隻有關進去,他們娘兒倆的日子才好過。
張木森和葉紫花搬到一起,他不讓女人再出去撿垃圾,給她在醬菜廠找個清掃垃圾的活。這活畢竟有時有晌地上下班,也不是很辛苦。葉紫花打心眼兒裏知足,母小寶也喜歡這個魁梧的張大爺。
蹬了一天三輪車,張木森心亂如麻地回到家。他打開屋裏所有的燈,失落地仰躺在炕上。沒一會兒,就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張木森夢見和葉紫花在地裏割苞米,女人嘔出了膽汁,他手忙腳亂地又是喂水又是擦嘴。好不容易不吐了,她又把手割破了。他用衣裳袖子捂住女人汩汩流血的傷口,可血還是往外冒。情急之下他就用舌頭舔,舔著舔著卻和女人的舌頭繞在一起……張木森就勢把女人摟在懷裏,可像貓的女人突然摑他一個嘴巴,像一匹受驚的馬狂奔起來……
張木森忽地一下坐起來。天已經放亮了,支離破碎的夢令他頭昏腦漲。葉紫花娘兒倆一夜沒回,女人在北鎮啥親戚都沒有,這一夜她住哪兒了?母二能放過她嗎?張木森雖然沒見過母二,但他從娘兒倆的嘴裏知道這人就是沒人性的牲口。
葉紫花臉色青灰,拖拉著兩條灌鉛的腿挪到門前時,已經氣喘得像一隻呱嗒呱嗒抽動的風箱。她難過得恨不得死掉,就算張木森不知道這兩天發生的事兒,可身子青一塊紫一塊像沒醃透的蘿卜,他能不問麼?葉紫花的眼皮像缺了氣的車胎,黏沉得睜不開,她極想不管不顧地躺到土炕上睡覺,可怎麼也得洗把臉再撓扯幾下蓬亂的頭發,她不能讓男人看見自己此刻的狼狽相。自從嫁給張木森,她既不擔心挨打也不怕半夜有人破門而入了。可是,剛踏實下來的日子,又被母二一腳踹碎了。
葉紫花蹭到暖瓶跟前,熱水咕嘟一下砸盆底的響聲嚇得她激靈地跳一下腳。女人喘了幾口大氣後,才脫掉衣裳。她必須爭取在男人回來之前把身上的痕跡都打掃幹淨。當她從鏡子裏看到小腹、乳房到處是紫色的牙印,甚至還有明顯的唇印,她的眼淚就像毛毛蟲一樣蠕動出來——衣櫃雖然看上去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翁,可那麵鏡子卻像母二貪婪的眼神兒,把女人毫無保留地吸進去。
葉紫花頹然地坐到地上,她知道無論怎樣打掃都抹不去母大癩子給她製造的圖案。她索性一頭撲到炕上,男人的汗味和淡淡的煙草味迅速包圍了她。她使勁地吸著隻有張木森才有的味道,她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享受到這個味道了。
葉紫花有好幾次在被張木森摟在懷裏時泣不成聲,弄得男人莫名其妙地問:“剛才還好好的,咋又哭了?”葉紫花抽搭著說:“你身上的味兒真好聞,說不上哪天我就聞不到了。”女人的哀怨打疼了張木森的心。他說:“淨說傻話,隻要你願意聞,我還付費呢。”男人木訥,偶爾開句玩笑能讓女人笑岔氣兒。張木森不但和她領了證,還像模像樣地把她帶回老家辦了三桌酒席。那陣子,女人最愛吊嘴角,還嘚嘚地跑回娘家,炫耀之情盡寫在臉上。一想到張木森,葉紫花全身的血液就沸騰起來,眼淚瞬間形成兩股細小的水流,像堵了一冬天又被通開的水流溝——
張木森強打精神拉了幾趟活兒,索性就收車回家了。如果,今黑兒葉紫花再不回家,自己就得考慮報警了。令張木森沒想到的是,女人竟躺在家裏哭得稀裏嘩啦。
男人使勁地喘口氣把心底的牽掛壓下去,他怕把不禁風的女人嚇壞了。張木森隻是單純地想,可能是母二這個畜生又打葉紫花了。他輕輕地坐到女人身邊,女人背過臉。他扳過女人的腦袋問:“他打你了?”女人的雙肩聳動起來,抽噎得像水上的浮萍——張木森看到女人臉上牙咬的印跡,急忙解開她衣裳。牙印和裹咬的唇印,像一麵麵掛在皺褶縱橫的老榆樹上的破布條。男人的手哆嗦了,他火山噴發般地大叫:“到底咋回事兒?”
吱嘎一聲響,母小寶推門進來。
二、漫天大雪
半夜,一場突然而至的大雪讓煙氣行行的天氣有了一股清涼。王一鶴把窗戶掀開一條縫,使勁地吸了一口涼氣,再長長地吐出來,胸腔裏立刻就像吃了冰塊一樣清透。
王一鶴住的麗水城是由五棟高層建築組成,原本說門前引嫩江水修建人工湖,可是小區都落成三年了,別說湖,連個水坑都沒有,周邊是清一色的平房和棚戶區。從窗戶望下去,若不是青色的煙、黑色的煙從矮趴趴的房頂上縷縷地躥出來,還以為下邊是趴著一群耷拉膀子的雞,更像一葉製成標本的肺,瘡痍得滿目淒涼。王一鶴呱嗒一下關上窗戶,在他看來,這些平房和棚戶區就像發炎的盲腸,要不切除早晚出大事兒。
王一鶴的舌頭艱難地轉了幾下,想攪出點兒口水,洇洇像木頭渣滓的舌頭。口腔裏像含了鋸末子,紮不噦的難受。這種幹燥讓王一鶴很苦惱,他總想喝水。最讓王一鶴痛苦的是,水喝多了尿也多。尿來了不管是開會還是辦案,夾著兩條腿就得往衛生間跑。郭智敏說:“你這是腎虛,像你這樣沒黑沒白地忙活,就是塊鐵也得變形,何況四十多歲的人了,吃六味地黃丸吧。”
王一鶴覺得郭智敏說的話不無道理,一天忙得腳打後腦勺,就連對著床上赤條條的郭智敏也沒了衝動。看來真得吃藥,不能讓腎再虛下去。官可以不當,警察可以不做,別再跑了老婆。近兩年,這種想法時常冒出來,王一鶴想,可能是自己真的老了。每當這個想法一冒出來,王一鶴嘴角就有一絲笑,他嘲笑自己多疑。王一鶴知道無論如何郭智敏都不會跑,她信佛,是虔誠地信。她對婚姻,是篤信從一而終的。
星期天,王一鶴他們中隊值班。他想喝杯水再走,就踅身進了廚房。“哎,你來。”郭智敏蜷縮在被窩裏。“這是誰呀,跟我一樣關心你?這是越權行為。”站在門口的王一鶴先是一臉茫然,聽了郭智敏的話心裏一驚,昨天高晶發短信,囑咐這兩天降溫,讓他添加衣服,他沒刪短信是想心煩時看看。“你怎麼翻我手機?”王一鶴搶過電話問。“這是檢查工作,防止你犯錯誤。”郭智敏一打挺坐起來。“行行,你檢查吧,我喝水。”王一鶴把手機又扔過去。
這些日子,王一鶴都是走著上下班。一進辦公室先拿一瓶康師傅純淨水。王一鶴覺得自己就像沉寂千年的沙漠,估計一消防車的水澆上去隻能聽聽響。走廊裏黑黢黢的沒一丁點兒動靜,王一鶴告訴隊友出警能在五分鍾之內趕到就行,幹了二十年刑警,他知道刑警有多不容易。每天的辛苦自不必說,還性命攸關。去年,兒子王小毛高考,他說什麼都不許兒子報考公安大學,郭智敏更是以絕食抗議王小毛。王一鶴前所未有地支持老婆,他在心裏說:“兒啊,你以為警察是好幹的呀?瞅著這身衣服威武,可命就係在這身衣服上了。”兒子含著眼淚報了吉林理工。
王一鶴在部隊養成的習慣,無論多忙,他都像當年做勤務員一樣把辦公室收拾得幹淨利落。用他自己的話說,每天都麵對醜惡和血腥,再不把窩整得幹淨點還有啥心情。王一鶴打開電腦,上周市局開會,要求各分局加大抓逃力度,分局開會給各中隊下指示:“該收網的收網。”激光打印機嘩嘩地轉起來,吐出一張張顆粒狀的臉。王一鶴又憋不住尿了,他剛要拉開門,門卻從外麵被推開了。進來的是黑臉男人和一個十六七歲的孩子攙扶著一個臉色灰白的女人。“我們報案。”黑臉男人看著王一鶴。“你們在跟前住?”王一鶴抓起電話問。“東下窪子的棚戶區裏。”王一鶴點點頭。一個電話過去,隊友們瞬間就會聚到王一鶴麵前。
王一鶴看著葉紫花心裏嘀咕,這女人,五級風都能刮跑。他剛要轉身,又回頭看一眼葉紫花,兩道劍眉跳動一下,“你、你是——”王一鶴疑惑地問出了聲。他手裏拿著的筆啪地掉到桌上,思緒一下子就回到那年冬天的臘月,炕上那個披頭散發生孩子的女人……他又一次看看女人,可真見老。張木森看看女人又瞅瞅王一鶴。葉紫花蒼白的臉瞬間就漲得通紅,王一鶴這張臉她一輩子都不能忘。要不是這個警察,母小寶說不定啥時候才能見著親爹。
“你自己說。”張木森看著女人。王一鶴看見張木森腦門和脖子上的青筋都凸出來了。葉紫花蒼白的臉再一次有了血色,她抬起頭,嘴唇嘎巴了半天,眼淚卻出來了。王一鶴示意給她一杯水。女人接過水還是不說話。“你舍不得告他啊?你要不說我說。”張木森怒視女人。“別、別……”葉紫花的眼神兒驚恐地哀求著。張木森明白女人的心,他看一眼母小寶:“你先去隔壁房間,需要時叫你。”王一鶴讓人帶走母小寶。
葉紫花瞄了一眼男人,長出一口氣,男人握住她的手,她知道他另一隻手裏攥著救心丸,女人身上有一絲暖流淌過,後半生的幸福生活就握在眼前這個男人的手裏。是她讓這個給她飯吃,給她衣穿、讓她兒子讀書的男人蒙受恥辱,把他的心傷了。葉紫花還沒說話,哭聲先出來了……
“前天,就是十四號那天,我妻子被母大癩子誘騙出去,一天一宿強奸六次。她本來就有嚴重的心髒病。”張木森的嗓子沙啞了。王一鶴示意他等會兒再說。坐在王一鶴對麵做筆錄的小劉抬頭看他,那眼神兒分明是問有什麼不對嗎?王一鶴衝他咧一下嘴,小劉看到王隊臉上痛苦的眼神兒突然明白,他憋不住尿了。
王一鶴從衛生間走出來,臉上一片晴朗。
“讓當事人講,到底是怎麼回事。”王一鶴的躁氣終於隨著那泡悠長的尿泄出去。他心情輕鬆地看著這對男女。
葉紫花斷斷續續地講起來……
那天,葉紫花踩著第四節下課的鈴聲來到學校,她在衝出教室的一大群少男少女中一眼看到兒子。母小寶對葉紫花的到來嚇了一跳。“怕啥,咱倆見你爸去。”葉紫花拽過兒子的手。“我不是說不見嗎?”母小寶倔頭倔腦地看著母親。葉紫花把兒子拉到僻靜處說:“別冒傻氣了,他是你爹。再說你要是不見他,他就來砸咱家窗戶。”葉紫花說到這兒自己倒吸一口涼氣。兒子被她連拉帶扯地拽上了三輪車。路上,葉紫花還四處踅摸,看能不能遇到男人張木森。
葉紫花帶母小寶在城北找到母二說的“六元小吃部”。他早已等在那裏。
母二先是一愣。兩年沒見兒子,竟然長得比他還高,下巴上都長出毛茸茸的胡茬兒了。他伸手去拉兒子,母小寶一甩手挑釁地坐到椅子上,還眯著眼睛看母二。
“嘿嘿,長出息了,見著你老子還吊著眼……”母二嘴上罵可心裏一點也沒生氣,他給母小寶要了盤鍋包肉還要了一罐可樂。“哎,小雞巴崽子挺倔呀,你爹我容易嗎?早上才出來,晚上就請你們吃飯。沒上‘四元小吃’,就想給你們娘兒倆吃點好的。天天吃你媽撿的爛菜,磕打夠嗆吧?”母小寶根本不聽母二說話,他用食指套住可樂的拉環,嘭地一聲,薑黃色的沫兒就溢出來。母二要一杯散白。他貪婪地喝了一口盯著葉紫花問:“咋地,你不吃?”
女人一點食欲也沒有,心裏隻想著快點回家,她還要為男人做晚飯呢。母小寶晚自習上到九點,張木森到學校接他。雖然這輛三輪已經是男人的第三輛車,前兩輛被城管和交警大隊沒收了,可他仍然在這輛車上裝一個電鈴,一按就響起時下最流行的《月亮之上》。隻要一聽到這聲音,葉紫花就樂顛顛地把飯菜端上桌。
“想誰呢?我才是你男人。”母二一隻手伸過去。葉紫花下意識地往後躲閃。母小寶停止了咀嚼,冷冷地看著母二。母二被他的眸光震懾住了。“哼,你個小狼崽子。”母二的謾罵聽上去有點虛張聲勢。“快點吃吧,孩子今晚都沒上自習。眼看要中考了,耽誤一堂課可不是說著玩的。”葉紫花看著母二。“著啥急,不念書還能咋地?我還沒上過——”可能母二想起自己二十多年來沒離開過監獄,就噤了聲。
母二光頭上白花花的皮屑像柳絮,而紅赤赤的地方更嚇人。母二第一次從監獄裏出來,就得了牛皮癬。葉紫花不願再看下去,她低下頭。“咋地,你都不願瞅我了?我有今天還不是為你們,想讓你像別人家的娘們有吃有穿,你他媽的敢嫌棄我。你敢惹我,我殺死你老爺們兒……”母二的唾沫星子噴到了葉紫花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