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就是寂寞了,但這話不能說。人家陪妻子打點滴,你喝西北風是你自找的。再說一個結婚的女人搞離家出走本就不應該跟前男友再有什麼聯係,這很容易讓人想到她想投懷送抱。
小貓掛了電話,又把手機關了。手機一關,好像整個世界都拋棄了她。她像一隻流浪的貓,靠在街邊提著皮箱站在風雪裏。清冷的路燈將她的影子拉得細瘦而伶仃。二十四小時便利店還有燈光。小貓買了包白沙,靠著路燈的燈柱,點燃了手中的煙。煙霧和雪花都在風裏打著旋,向著炙熱的燈光飛去,在光暈裏旋轉成縹緲的圓。
在便利店的牆根,一隻瘦弱的貓悄然出現在牆角。它怯怯地靠著牆根,戒備而忐忑地望著吸煙的小貓。
它的眼神是憂傷的,那是希望多次遭遇失望的目光。它目光冷冷的,似乎想得到小貓的施舍,卻又拒絕她的靠近。
一人一貓,在風雪裏站了足有半分鍾。小貓返身進了便利店,買了幾根香腸。她來到外麵,看見貓還靠在牆根下。小貓剝掉香腸外麵的包裝,遞給貓。貓沒有動,警惕地看著她。
風還在刮,雪還在下。小貓期盼地看著對麵的貓,希望它叼走手裏的食物。但是貓隻是貪婪卻又戒備地盯著小貓,不肯向她靠近。
一輛出租車靠過來,小貓把香腸放在雪地裏,匆匆上了車。車在風雪裏緩緩地開動起來,小貓透過後車窗看到便利店前的貓叼起了香腸,她不禁咧嘴笑了,卻不知怎麼笑出了眼淚。她跟那隻流浪的貓是不是很像呢?有一點戒備,卻又渴望溫暖的懷抱。
司機問她去哪,她說去火車站。說出火車站三個字時,她才明白想去哪。淩晨兩點半有去洮南的火車。小貓上了火車,才發現自己手裏還提著兩個皮箱。這哪是去醫院看病人,這真的很像回娘家!
火車停在洮南時,外麵依然黑著天。她把兩個皮箱寄存在火車站。火車站旁邊的小飯館都是二十四小時營業,她進了飯館,要了一盤紅燜肉。工作以後第一個月拿的薪水,她天天晚上去飯店,隻要一盤紅燜肉。吃到第十天,她太想哭了,因為哪家飯店做出的紅燜肉都不是當年媽媽離開時做的味道。後來她忍住沒有哭,對著飯店巨大的櫥窗玻璃用力地睜大眼睛,讓眼淚融化在眼眶裏。
小貓那天沒有去精神病院,她坐上清早返回大安的火車。她後悔了,不後悔出走,不後悔結婚,而是後悔跟徐良生吵架。兩個人走到一個家裏不容易,千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既然結婚了,就要好好的。
朝陽正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玫瑰粉的彩霞美得讓人心碎。那樣的美一下子打敗了小貓外表的堅強,徐良生的那些好,仿佛朝霞一樣浮現在她的腦海裏,她覺得臉上濕答答的……
6 曾經甜蜜的時光
外麵飄雪了,雪花在窗台上積攢了半尺厚。朝霞在雪後格外耀眼。蔣濤在醫院的洗手間裏叼著煙卷,想起半夜小貓的電話。假如不是陪妻子看病,他會不會在風雪夜出去陪她呢?不知道,他的世界裏沒有假如。
一根煙抽完,他轉身回了病房。
周敏躺在病床上,眸子裏的光亮在幽暗的病房裏像一團將要熄滅的火苗,她兩腮緋紅,鼻子堵塞,隻能用嘴呼吸。蔣濤心疼地問她:“想吃什麼,我買上來。”周敏說她媽一會兒帶吃的來。嶽母來照顧周敏,蔣濤放了心。有個早會要參加,他給妻子掖掖被角,從病房退出來。
開會的一個小時,他接了兩個電話,一個是小趙的,彙報醫院裏的蘇醒玩絕食。第二個電話是一個叫老五的線人打來的,問線人費能不能漲點,再不漲價老子不幹了。
開車去蘇醒住的二院,他有些惦記在另一家醫院住院的周敏。電話打過去,是嶽母接的,說不用他操心,讓他晚上早點回去,給他燉了排骨牛腩藥膳。嶽母以為八年了他們沒有孩子是他的問題,其實是周敏的問題。周敏八年前流產大出血,子宮就摘除了。怕做母親的傷心,蔣濤就說是自己的毛病生不出孩子。嶽母就變成了聖母,總燉些藥膳拿過去給他吃。他也不解釋,一切都是因為他。八年前,蔣濤開著捷達帶懷孕的周敏去醫院檢查,途中發現兩個搶劫殺害出租車司機的劫匪。那是兩個流竄犯,手裏已經有五條人命。蔣濤開車去追,被劫匪的車撞到溝裏。周敏流產,不僅孩子沒了,連帶著子宮也拿掉了。周敏傷愈後,卻患了心理疾病,蔣濤一碰她,她就能把昨天吃的東西都吐出來。
那時三中隊接到一個綁票的案子,準備化裝成家屬在給綁匪送錢時,一舉把綁匪抓獲。但被綁架的人家裏都是女性,沒有男性,蔣濤打電話求援,想借兄弟單位一位女警,沒想到身邊跟來的采訪記者忽然說:“這點小事還求人,那不如求我。”
說話的是長發飄飄的小貓。穿著三寸的高跟鞋,塗著亮亮的粉色唇彩,十根手指貼著尖細漂亮的美甲,很像美國大片《貓女》裏性感火辣的貓女。蔣濤以為她是在開玩笑,小貓像猜透了他的心思,長睫毛瞟了他一眼,淡淡地說:“我要沒本事給你辦牢靠了,就進去換人質。”
刑警小趙衝蔣濤擠咕擠咕眼睛,見他沒領會意思,就把他拽到一邊,說:“那是我一個學校的師姐,散打冠軍,你都未必是她的對手。”
蔣濤請示領導後,派小貓解救人質。蔣濤從觀測鏡裏看到,小貓進屋後就把連衣裙刷刷兩下脫掉了,對房間裏的兩個綁匪說:“你看,我不是女警,我什麼都沒帶,就戴著胸罩和三點式,還要我脫嗎?當著我小外甥女的麵,我都不好意思了。”接下來一個綁匪過去拿錢,另一個綁匪看著小貓的豐乳肥臀發呆。小貓就說:“讓我抱抱我外甥女,我太想她了。”她就湊了過去,孩子一到手,她一隻手差點沒把綁匪的眼珠子摳出來,一腳就把拿著錢袋子撲過來的綁匪踢得躺在地上捂著襠部半天沒爬起來。
蔣濤指揮人馬衝進去時,小貓已經變戲法似的穿戴整齊,懶洋洋地靠牆站著,手裏不知何時夾了根煙,眼睛斜著蔣濤。那一刻蔣濤有些眩惑,這他媽是女人嗎,怎麼像貓一樣迅捷而又凶狠!
晚上的慶功會上,兩人都喝了酒。蔣濤開車送小貓回家,車上問小貓,你咋那麼勇敢進去救人質。“貓有九條命,沒一條我還剩八條呢。”小貓淡淡地說,半晌,低低的聲音又說,“我家就我一個人,我死了沒人傷心。”
蔣濤對小貓多了幾分心疼。
路走了一半時,小貓說:“別送我回宿舍,我不想讓同事看我喝成這樣,送我去酒店吧。”蔣濤說:“那正好,我也不想讓我老婆看到我喝成這樣,我也去酒店住吧,咱倆搭夥,房價還能少花一半。”小貓說:“看你是個男的,怎麼越看越不像呢,不就一宿的住宿費,姐花了。”
進了酒店房間,小貓絆了個跟頭,蔣濤急忙扶住了。說扶住不準確,應該說是抱住了。酒精,夜晚,孤男寡女,房間裏的氣氛一下子就高了八度,劃根火柴就能著。蔣濤看著小貓的眼睛說:“你不是說我不像男人嗎?你要不要認真地了解了解我?”
小貓迎接著蔣濤的目光說:“好啊,誰怕誰?”
蔣濤的身體開始劈裏啪啦地冒火星子。他把小貓壓到床上,做了一個男人最想做的事。事後卻發現潔白的被單上竟然有朵絢爛的罌粟。
“處女還勾引我?”蔣濤狠下心板著臉,怕小貓賴上他。
“你是怕處女,還是怕我賴上你?”小貓就像看透了他心思似的,瞟了他一眼,穿上衣服,開門走了出去。
手機一陣狂響,打斷了蔣濤的回憶。是小趙的電話,說蘇醒咬舌自盡,差點沒把舌頭咬斷了。媽的,想死不早點!蔣濤加快了速度,一踩油門,破舊的捷達立刻像一匹失控的老馬向前衝去。
到了二院,蔣濤進了病房,直接把蘇醒從床上拎起來,掐著蘇醒的脖子問:“你是不是想隱瞞什麼才千方百計想自殺?我告訴你姓蘇的,你現在死了,我就去長春看看你父母,打擾打擾你兒子。你若是老實呆著,等開庭審理一結案就齊活兒了,我也不再找你麻煩,能不能成交?”
蘇醒閉上眼睛,不搭理蔣濤。
蔣濤從病房出來,一旁的小趙說:“你下手再重點,他就省事兒不用自殺了。”
“放心吧,他不會再自殺了。”蔣濤說。
“你怎麼知道?”
蔣濤沒說話,他的手機又響了,是那個吵吵要線人費漲價的老五:“哥,我這次要發財了。那回你讓我上網看你們通緝的死刑犯,我發現了兩個。真的,這兩個我對照過網上的通緝照片,肯定是。”
“哪兩個?”蔣濤邊下樓邊問。
“搶劫出租車還殺死五個司機的那倆傻×,一個叫謝華,一個叫彭天德。”
蔣濤的心髒怦怦直跳,他能聽見血液在身體裏嘩啦嘩啦奔騰的聲音。他囑咐老五穩住架,別驚動兩人。下了樓,把捷達開得像頭瘋牛。他找這倆鱉孫找了八年,他的生命就是為這倆孫子活的,他必須抓到這對孫子,給周敏一個交代!
7 再次冒險
小貓再一次來到幸福小區二十八號樓,進了蘇醒居住的單元,敲開對門,想采訪蘇醒的鄰居。
“十一·二”血案她還在跟進,她覺得蘇醒說出的殺妻理由總是有點牽強,小貓想要找出真相。
對門的房間打開一條縫,從門縫裏探出半顆頭。小鼻子小眼睛,他的目光一跟小貓接觸,就立刻閃出光芒,說:“你是蘇醒殺人那天來的記者,是采訪我來了嗎?他們家的事沒人比我更清楚。”
小貓想起來了,這個小夥子就是那天她來采訪時,湊到她攝像機鏡頭前給她留電話的那個。她問:“你清楚?那你能說說他家的事嗎,他們夫妻平常吵架嗎?”
“吵架嗎?你應該把嗎字去掉,他們成天吵架,要有一天不吵架,那就有問題了。滿樓的人都會奇怪他們家今天怎麼沒吵架,不會是姚玉環把蘇醒殺了吧?”
“你說錯了吧?是蘇醒殺了姚玉環吧?”小貓糾正他的話。
房門後突然伸出一隻大手,薅住脖領子把小夥子拽進門裏,然後伸出一張臉,衝小貓冷冷地說:“你去別家打聽吧。”咣當一聲,門在小貓麵前重重地關上。
小貓愣了一下,抬手想敲門,想想算了,不願意接受采訪可以理解。她特意趕在上班前來采訪,就是希望多采訪幾個人。但是整棟樓卻對小貓的采訪都保持緘默,誰都說沒聽見什麼。小貓下樓路過三樓小眼睛的門前時,就想改天再來他家,希望小眼睛能多跟她說點蘇醒的事。
小貓往酒精爐裏丟個酒精塊,把打著的打火機湊過去,酒精塊噗地一聲,燃起藍汪汪的火苗。她把小鋁鍋坐在火苗上,端著土豆到走廊的水池去洗。
宿舍走廊的甬道狹窄而逼仄,又陰暗潮濕,冬夏都有股發黴的味道。從臉盆大的西窗口射進一束橘黃色的夕陽,從雞蛋黃一樣的光束裏走來一個頎長的身影。小貓微微哈了腰,目光從那束光線下打量來的人。
陽光裏走來的是徐良生。
小貓那天早晨坐火車重返大安後,並沒有回家,而是回到報社的單身宿舍。她想給徐良生充分的時間,也給自己充分的時間冷靜。
這幾天她繼續跟蹤蘇醒的案子,又去了兩趟姚玉環的學校。
“她就會給家長打手機,讓家長回去收拾我們。她一天換一套衣服,買衣服的錢都是我們爸媽給她送的禮。原定寒假補課,她的語文課兩個月收費一千元,誰要不去她在課堂上就總是批評誰……”一個姚玉環任教四年級三班的男學生忿忿地說。
“她還用粉筆頭打過我,還有一次她按著我們班張翠翠的頭往黑板上撞!”又一個女生說。
在家備受欺負的姚玉環到班級時發泄心裏的鬱悶,還經常暴力對待學生?
小貓情不自禁地拿蘇醒跟徐良生比。假如蘇醒是魔鬼,那徐良生就是天使。有天使陪伴的女人,是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宿舍裏很冷,隻有一桌一椅。地上擺著一隻老舊的電爐子,電阻絲充電後通紅通紅的,發出噝噝的聲音。小貓蜷縮在旁邊的椅子上,把土豆放在電爐子邊壞掉的一組電阻絲上,用旁邊通紅的電阻絲烤土豆。她手裏拿著一根細木棍兒,不時地用木棍兒撥弄著土豆。土豆一邊烤焦了,再烤另一邊。電爐子發出的光澤映照著她的臉,下巴瘦得越發尖細,就像尖尖的筍。
電爐子上的土豆熟了,徐良生蹲下身子,把土豆扒拉出來,細心地剝掉土豆皮,遞給小貓。小貓看到徐良生胡子拉碴,好像從他們分開那天就沒刮胡子。她心裏一疼,忍不住伸手去摸徐良生的下巴,徐良生一把抱住了她。
徐良生已從媽媽那裏得知錯怪了妻子,他還看到沙發上妻子給他織的毛衣。其實妻子沒認識他之前墮胎下環兒的事跟他無關,要是真的較真兒起來,是不是也要查查他徐良生之前偷拿女生的胸罩進行性幻想呢?他隻要現在的小貓就行了。現在的小貓是幹淨的,是隻跟他一個人的。這就夠了。可他卻把她氣跑了,她會不會去找過去的男人呢?這麼一想,他就開始瘋狂地找小貓。他喜歡小貓,看到她第一眼就愛上了。之前徐良生沒戀愛過,他總是覺得女生太矯情。但小貓不做作,小貓就那麼信任地跟他去了他的公寓,睡在他的床上,坦然幹淨的眸子就像個天使。因為這份單純的信任,因為那花枝一樣的細頸,他就要嗬護她一生一世,讓她細頸上盛開的臉蛋像向日葵一樣永遠開放。
喜歡了就是一輩子,愛了就是一生一世。他要找回小貓,找回最初的愛情。小貓的手機一直關機,他頂風冒雪找了三天,終於在宿舍裏把小貓堵住。
“我們回去吧。”徐良生用手指撥弄小貓的長發,試探著說。
“鑰匙的事兒呢?”小貓囈語似的說。
“我保證從現在開始努力賺錢,賺一分攢半分,夠買房子就給你買房子,夠買汽車就買汽車,買什麼都寫你名字,行嗎?”徐良生乞求地說。
這晚,徐良生一邊把種子播撒在小貓的身體深處,—邊發泄似的說:“小貓,給我生一隻小小貓吧,生一個小徐良生……”但他瞬間又沮喪地想起五姨婆說的話,小貓帶著環兒呢,那個環兒不取下來,他再英勇也是徒勞無功。他手裏不由地加了力氣,小貓的細頸上留下兩個青紫的手印。
小貓起身去了浴室,打開花灑,在衝洗器裏灌入大量的溫水,蹲下身子,將衝洗器放入身體裏,一遍遍地衝洗,把徐良生的種子一顆顆地衝出來。看著地板磚上衝出來的那些細胞,她有些如釋重負。春天墮胎時,她直接放了環兒,但她帶環兒不舒服,肚子疼,月經也紊亂,就把環兒取出來了。她一直在吃避孕藥,也沒有刻意瞞著徐良生,但是徐良生今晚說的話,讓她心裏沉甸甸的。難道以後再吃避孕藥,要背著徐良生嗎?
對麵的鏡子裏,小貓的頸上有兩個青紫的手印。
8 和好如初
報社這幾天在給災區捐款捐舊衣服。小貓回到家後,翻箱倒櫃找舊衣服。兩個人雖是新婚,但過去的衣服也都拿到新家了。小貓收拾了兩包。一包是她的舊衣服,一包是徐良生的舊衣服。徐良生下班回來,看到沙發上的兩個大包,翻弄了一下說:“我的舊衣服可不能讓別人穿,要麼繼續穿,要麼毀掉。”
“廢物利用還不好?”小貓說。
“你都說是廢物了,送給災區人民,顯得咱哥們兒多沒誠意多沒同情心呢!這樣吧,你去買兩件新的捐出去,這些舊的我處理。”徐良生說。
小貓覺得徐良生的話有點道理,第二天采訪之後就到商店買了兩件小孩的羽絨服,但一想到家裏那些舊衣服扔掉可惜,就準備第二天一起拿到單位。
當晚,小貓先到臥室躺下了。等了半天,也沒見徐良生進臥室,以為他在拖地。卻隱約聽到一種細微的聲音從客廳傳來。好像是鋒利的剪刀哢嚓哢嚓裁剪布料的聲音。她支棱耳朵聽了半天,聲音還在持續不斷地響。她光著腳走到客廳,看見徐良生站在沙發前,手裏拿著一把雪亮的剪刀,剪著他的一件舊衣服!
月光下,拿著剪刀的徐良生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忽然有點害怕,假如有一天她跟徐良生過不下去了,要離開他時,他會怎麼對待她這個舊人呢?
這一夜,小貓一直沒睡著。黎明時分,她忍不住爬起來,披著大衣赤著腳進了陽台,回手把陽台的拉門關緊。靠在陽台的玻璃上,點燃手裏的煙,一邊眯著眼睛吐著煙圈,一邊在冷寂中打開窗戶,仿佛打開靈魂的另一個出口。
夜色靜得能聽見空氣起伏的喘息。煙霧在夜色裏迂回婉轉,最終消失不見。
在淡青色的晨霧裏,緋紅的朝陽從一群鴿子的哨聲中溫暖地溢出。小貓趴在窗台上衝著朝陽微笑。她想,朝陽裏肯定映出了她的笑容。
蔣濤的破捷達開到碼頭的僻靜處停下了,他問小貓:“啥破事兒非要我出來?”看小貓不說話,他又說,“你還跑到醫院天台上去拍照。報紙上刊登的大幅照片,領導問我怎麼回事。把你能的,以為自己是特工啊?”
黃昏時分的江邊冷清而僻靜,冬日蒼茫的夕陽混沌在西天,一隻不知名的大鳥嗚叫著,在車窗前倏然飛過。
車廂裏有濃重的酒精味,那是小貓身上的。
小貓一聲不吭地看著蔣濤,眼睛裏有些迷離與彷徨。車廂裏有點幽暗,她的側臉有一半隱藏在陰影裏,讓另一半臉顯得異常安靜而憂傷。蔣濤心一軟,伸手摸著小貓的臉蛋,說:“妹子,有啥委屈說吧,我為你赴湯蹈火。”他的話還沒說完,小貓忽然用嘴唇堵住他的嘴,蔣濤幹枯了很久的身體呼啦一下星火燎原。
事後,蔣濤穿好衣服,一回頭,看到小貓的臉上都是晶瑩的淚水。
他看了小貓一會兒,抬手呱唧一聲很響亮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小貓拿過蔣濤的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這幾天徐良生總在小貓耳邊叨叨生孩子,尤其在做愛的時候。她怕上床。她知道她三生三世都不會生孩子。昨天她又去蘇醒工作的三院,院長看到了刊登在《百姓生活》上“十一·二”血案的後續報道,有些情況要跟小貓溝通一下。小貓在樓梯上又說巧不巧地遇到五姨婆。姨婆笑眯眯地說:“前兩天我去工地辦事,看到良生了,良生著急抱兒子呢!”
小貓的身體僵成了一塊木頭。她在姨婆似笑非笑的目光裏,知道五姨婆已經認出她來這裏墮過胎,而徐良生已經從姨婆那裏知道了她墮胎和下環兒的事,否則這些天不會總跟她磨嘰生孩子。她在姨婆麵前還能表現得不動聲色,但是拐進旁邊的洗手間,她一下子就蹲了下去,雙手抱緊自己,渾身顫抖得像打擺子般劇烈。
生活就是這樣,你想在一條金光大道上打馬奔長安的時候,路上總會出現若幹個血滴子。徐良生知道了她的過去,又逼著要她懷個孩子。那麼她的過去和孩子這兩件事就是她與徐良生之間的鴻溝,早晚這兩條鴻溝會把他們衝散。
她在馬桶上枯坐了很久,洗手間裏的燈是感應燈,有人進來就亮著,一會兒沒聲音就滅了。她在黑暗裏睜著眼睛,想尋找一點光明。蔣濤就出現在黑暗裏。但她知道蔣濤不是她的菜。
那誰才是她的菜呢?
她從醫院出來,沒有回家,在街上走了很久,後來在一家飯店裏要了盤紅燜肉,還要了一瓶老白幹。這晚的紅燜肉她沒吃什麼,一瓶老白幹卻喝得見了底兒。做記者的飯局多,小貓練了一些酒量,但一瓶老白幹還是多了點。在酒精的麻醉下,她撥打了蔣濤的電話。她隻想得到一些安慰,沒想別的。但事情就這麼發生了。
在蔣濤的車裏,男人的身體溫暖了小貓。但是從車上下來,小貓又開始覺得冷,她覺得她做了今生最錯誤的一件事。
小貓回家時已是掌燈時分,徐良生紮著圍裙,正在廚房裏忙碌,一看小貓回來了,獻寶似的從廚房裏探出頭來說:“別進來別進來,今晚廚房歸我,看老公給你顯一回身手。”
小貓在門口愣了幾秒鍾,她隻聽清了他前麵的第一句話。她以為徐良生要將她掃地出門。這房子是徐良生媽媽的名字,鑰匙老太太手裏還有一把,小貓隻是寄宿在這房子裏的,隻要哪天徐良生不高興,就可以一聲吆喝讓她土豆搬家滾球子。
“你什麼意思?”小貓發現自己的聲音帶著冰碴。原來一切都幻滅得這麼快。原來她好像還很在意這個家,在意這個男人。
“你收拾桌子,把紅酒斟上,這個歸你;廚房歸我。”徐良生探一下頭,又縮回廚房。
小貓身上的冰碴一點點地被融化,她太緊張了,現在需要放鬆。她沒有擺桌子拿紅酒,而是直接進了浴室,用熱辣辣的水溫暖著她冰冷的身體。剛才那一瞬間她才突然發現,她很在乎這個家,很在乎這個男人。也正因為在乎這個家,在乎這個男人,她才患得患失,才害怕五姨婆挑撥她跟徐良生的關係,才擔心失去徐良生。可她卻在今天下午,做了一件對不起這個男人的事。
“紅燜肉做好了。”徐良生在門外喊,“我現跟飯店大廚學的,為了學這道菜,消耗了五張老頭票——快來嚐嚐你男人的手藝。”
小貓哭了,淚水順著臉頰跟頭頂上淋下來的水混成一片,她懶得控製眼淚,她就想哭,好好地哭一場,把身體裏從十二歲就開始積累的那些眼淚都流出來。都流出來,以後就不會再哭了,也就不會再委屈了吧?
“再不出來我可要衝進去了。”徐良生開始敲門。
小貓不說話,隻是哭。徐良生什麼都知道了還對她這麼好,這個男人是多麼的難得。她覺得自己褻瀆了老公的愛,不配他對她這麼好。
門嘩地一聲開了,徐良生出現在門口。
小貓不想讓老公發現她哭了,回身一下把老公抱住。徐良生的身子一激靈,隨即像條蛇似的箍緊了她。
浴室的門忽然在他們身後打開了。一張胖胖的滿是皺紋的女人的臉突然出現在小貓麵前。
小貓尖叫一聲,嚇得魂都沒了。
那是徐良生的媽!
9 被要回的鑰匙
小貓第二天就到婆家要回了第三把鑰匙。
小貓用婆婆的鑰匙打開房門,她選在中午老太太午睡的時候進去的。她在婆婆的床前站了很久,擋住了西斜的陽光。老太太好像夢到了什麼,忽悠一下醒了,見到小貓赫然出現在她的床頭,著實嚇了一跳。
“媽,我不習慣保管別人的鑰匙。”小貓盯著婆婆的臉,當啷一聲,將婆婆給她的兩把鑰匙丟在床頭櫃上,又看著老太太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我也不習慣別人保管我房子的鑰匙。”
其實,她還想說,她小時候跟她媽住房東的房子,有個星期天她單獨在家洗澡,房東突然打開門站在浴室門口。她嚇傻了,從此租房時她會跟房東把所有鑰匙都要過來。
門在咣當一聲響動之後,沉寂無聲。小貓細瘦的影子在門後消失不見了。
婆婆一直坐在沙發上,望著屋門發呆。門框上掛著鑰匙圈,鑰匙圈上少了兒子房門的鑰匙,就像少了一座城池那樣空蕩蕩的。
自從五姐跟她說過小貓墮胎帶環兒的事情,她好幾天睡不好覺,總是夢見早逝的老伴。老伴隻是嚅動著嘴唇,好像有什麼話要跟她說。後來她聽清了,老伴說:照顧好良生。
婆婆想了很久,還是不能跟良生說。小兩口的事情,自己去擺布吧。做婆婆的除了出事情替他們揩腚外,沒事的時候,千萬不能挑事。
沒想到那把鑰匙卻成了禍根。不過是做了道糖醋排骨,想著良生愛吃,就顛顛地送過去。良生結婚剛剛兩個月,人就瘦了一圈。做媽的心疼,又不能說,隻能揀兒子愛吃的經常做了送過去。
但似乎,這也做錯了。
婆婆就一直坐著,像黑暗裏的一道影子。
蘇醒的案子已經報道了一個多月。新聞稿的後續報道就是有這點好處,不管案子破沒破,總有可報道的,隻要跟犯罪嫌疑人有半點關係,都能寫到後續報道裏。
主任跟小貓下個命令,讓她去采訪蘇醒的父母和蘇醒的兒子。小貓同意了一半。坐車去了省城,她隻采訪了兩位老人,對於蘇醒的兒子,她一點也沒報道。
蘇醒的兒子在半年前轉到長春的貴族學校念書,爺爺奶奶在長春陪讀。小貓隻是拍了兩個老人沉默孤單的背影,並沒有跟老人麵對麵。她不想在老人的心裏再捅一把刀,她更沒有去打擾孩子。
大安的其他兩家報紙都對此進行了報道,但采訪到的新聞少得很。蘇醒的父母對案子一個字也不說,隻說了一句話:誰敢打擾未成年人,他們就去法院告那些無良媒體和記者。
小貓把照片交上去後,主任有點不滿意,尤其不滿意蘇醒兒子的東西一點沒有。小貓直言不諱地對主任說:“我們是新聞報道,不是娛記,更不是狗仔隊。”
“可我們要跟其他媒體競爭,人家有的我們就要有更新更奇更全麵的。”主任說。
“我去給你找更新更奇更全麵的。”小貓背著相機出去了。
她一直覺得姚玉環的嘮叨不是蘇醒殺妻的真正動機,什麼理由她說不上來,隻是這種感覺很強烈,從省城回來,便又想起蘇醒那個對門鄰居。
小貓第三次來到幸福小區二十八號樓,她上了樓,來到301,轉身,就是對門小眼睛男子的家,抬手剛要敲門,門就開了,好像一直有一個人在門後麵窺視。探出來的半張臉正是小眼睛男子。他臉上隨即綻開笑容,整張臉全從門後露了出來:“進來坐。”
男子二十多歲,很熱情。不知道為什麼,小貓對他有種本能的反感。她沒進去,站在走廊上跟他說:“那天你跟我說姚玉環會殺了蘇醒,你沒說錯吧?”
“姚玉環是個母夜叉,有暴力傾向,成天打孩子打老公,滿樓都知道。開始我們都以為他們家打罵吵鬧是蘇醒打姚玉環,後來我用攝像機拍攝下來,原來是姚玉環打蘇醒,那才嚇人呢,姚玉環追著蘇醒打。她嫌蘇醒不能賺錢,想住豪宅開豪車,她也沒長那樣漂亮的臉蛋啊!嫌孩子功課沒打滿分。反正成天哭喪著臉,出來進去的,好像誰都欠她八百吊似的。你進來吧,我拿相機給你看。”
男子又一次熱情地招呼小貓進屋。小貓一進房間,忽然覺得不妥,心裏那種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她故意放慢腳步假裝欣賞牆壁上張貼的那些藝術照片,照片拍攝的角度很詭異,有獨特的震撼人的力量。小夥子直說她是知音。趁著小夥子到旁邊的屋裏拿相機,小貓急忙抽身出來。還好,房間的門一下子打開了。樓道裏有人出入,其中一個女人詫異地看著小貓,悄聲說:“你不是那天那個記者嗎,我認識你,你怎麼進他家了,他是瘋子!”話沒說完,男子從後麵上來了,手裏拿的不是相機,而是一把鋒利的刀,邊大步追上來邊喊:“我比蘇醒厲害,看看我也能殺人,我也能殺人……”
小貓的魂兒嚇得都沒了,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跑下樓的,她身上那些散打功夫都消失不見了。恍惚間好像聽見有人在喊她,她也沒理會,後來聽見後麵爹呀媽呀一通亂叫,那個瘋子也沒追上來,她才回頭看。看到瘋子被人扭著手臂背到身後,手裏的刀也掉了。
扭住瘋子的是蔣濤。
10 赤裸上身的蔣濤
蔣濤這些天一直在跟蹤謝華和彭天德。那兩人好像嗅到味道不對,幾天前挪地方了。線人老五說之前在幸福大街二十八棟樓看見過這兩人,蔣濤便跟蹤到二十八棟樓,在這兒蹲守了好幾天,也沒看到謝、彭兩人的鬼影子,卻看見小貓被一個拿刀的男人追得像兔子似的跑。
據樓道裏的人說,瘋子並不會殺人,隻是拿刀嚇唬來樓道裏的陌生人,說是保家衛國,守一樓平安。瘋子家的人也很快趕來,蔣濤隻好放了瘋子。他的手指上淌下一溜鮮血,瘋子的刀劃到了他的手臂,厚厚的皮夾克也被劃出一道口子。小貓要送他去醫院,他不耐煩地說:“醫院的人沒幾個不認識我的,蒼蠅尥蹶子也去醫院,丟不起那磕磣。”小貓看他任性得像個孩子,隻好擔心地看著他。捷達停在小貓家的樓下,小貓說:“要不你去我家吧,我給你把傷口包紮一下。”見蔣濤要拒絕,便說,“你還沒來過我家呢,上去看看,看我嫁給了一個什麼樣的男人。”
“不怕引狼入室?”蔣濤斜著小貓。
“我是貓,貓和狼是同類。”小貓說。
蔣濤手臂上的傷並不嚴重,刀子劃的力度被厚厚的皮夾克阻攔了一下,他脫下夾克,小貓給他包紮時,發現了裏麵的槍。
蔣濤急忙把夾克翻過來蓋住了槍。“這兩天有任務。”他輕描淡寫地說。沒有誰知道他對那兩個搶劫殺人犯有多痛恨,他的槍是為那倆孫子準備的。
小貓看著蔣濤,看著這個她跟了三年的男人。當初她懷孕的事沒跟蔣濤說。墮胎那段日子,她沒跟蔣濤上床,卻總是纏著跟他見麵。她心裏太孤單了,想找個男人陪在自己身邊,心裏就不會冷。她依戀蔣濤,隻是因為蔣濤是她的第一個男人。
而徐良生呢?徐良生是真的愛她,心疼她,包容她之前所有的放縱和任性。他竟然沒再談生孩子的事。但昨天她主動跟徐良生談了。未來的事誰能說得準呢,之前她還發誓要獨身呢,不也結婚了。發誓不生孩子,也可能將來的某一天,她的肚子也會驕傲地隆起來,裏麵藏著一顆美麗的種子!
“蘇醒的案子有疑點。”蔣濤忽然對小貓說,“他左腿骨折過,不是車禍,當時他跟醫生說是下樓跌斷的……”
“會不會是姚玉環家暴打的呢?”小貓說。
她的說法引得蔣濤笑道:“那個瘋子的話你也信。”
“可他有相機,說拍到的。”小貓琢磨過兩天帶個男記者再去一次二十八號樓,會會那個瘋子,也許他相機裏真的拍攝到了什麼。要知道瘋子家的牆壁上那些攝影照片真的很美,美得有些詭異,不是用常人能想到的視角拍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