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把鑰匙
都市男女
作者:老三
1 城市驚現殺妻案
小貓是在早餐桌上接到蔣濤的電話的。
“有個緊急采訪。”她一邊到衣架去拿衣服,一邊跟徐良生說。
徐良生從粥碗上抬起頭,瞄著她窈窕而略顯單薄的背影說:“我特意為你熬的八寶粥,不吃了?”
“晚上回來吃。”小貓到玄關處換鞋。徐良生跟了過去,手裏拿塊抹布,擦拭著小貓換鞋時弄到地板上的灰。徐良生的幹淨,有點忙乎人。
蔣濤的車等在門口,小貓像隻貓一樣蜷縮在座椅上,望著車玻璃上映出的臉和眼睛。她的眼睛總是半睜半閉,有些慵懶,有點性感。她喜歡用這樣的姿勢看人,也看自己。誰說過的,生活就像鏡子,你衝它笑它就衝你笑,於是小貓見到能照人的東西,就衝著裏麵笑一笑。現在,車玻璃上的小貓也在咧嘴笑。
“什麼案子?”車子開動後,小貓問蔣濤。如果不是案子,蔣濤不會一大早聯係她。
“殺妻案。”蔣濤說。
蔣濤是刑警三中隊的副隊長,小貓是報社社會部的副主任兼記者。兩個人好了快三年。小貓結婚後,他們這是第一次碰麵。
外麵下雪了,洋洋灑灑,很快地麵上就鋪了白蒙蒙的一片。
“這案子憑直覺判斷有冤情——”蔣濤的車子拐上公路。
“刑警還唯心?”小貓瞭了他一眼。
“不是唯心,是思維慣性。”蔣濤也掃了小貓一眼,又說,“是人都有個慣性,你年齡大了不也要結婚?”
小貓心裏哆嗦了一下,蔣濤要能離婚,她會嫁給徐良生嗎?
幸福北大街二十八號樓前,圍著幾輛閃爍著警燈的警車和一群鬧哄哄的市民。小貓把攝像機打開。市民看到她手裏的攝像機,急忙閃避。有個小眼睛小鼻子的男子卻忽然把臉湊到鏡頭前,嬉皮笑臉地說:“你是記者?采訪我吧,我對案情全都掌握。電話×××,你可以隨時打給我,隨叫隨到——”
蔣濤伸手把小夥子扒拉一個趔趄,說:“蝗蟲起膩,連記者都調戲。”
公安局宣傳主任在小貓鏡頭前說了幾句,刑警出警迅速,幾分鍾內控製殺人嫌疑人等等。進了樓道,在幽暗的樓梯上的蔣濤說:“殺老婆那小子是主動打電話自首,但主任那麼說,你就那麼寫吧。”
“那還告訴我前麵那句?”
“你有權知道真相。”
樓道裏有些暗。小貓的高跟鞋好像踩到了什麼東西,身子向旁邊傾倒過去。蔣濤身後像長了眼睛似的,回手一把撈住她。等小貓站穩了,他鬆開手,小貓卻沒有鬆開,而是一下把他抵到牆壁上,盯牢他的眼睛問:“你愛過我嗎?我有權知道真相。”
蔣濤沒有說話。
“開個玩笑。”小貓吹了聲口哨,扭著細腰,嫋娜著先上樓了。
301的房門一打開,血腥氣直衝鼻子。女屍躺在臥室的床上,房間裏床上地下都是血。小貓胸口一陣翻湧,但她很快鎮靜下來,並且穩穩地端起相機拍攝。
工作三年了,小貓已經擁有了良好的專業素質,無論情緒多麼動蕩,隻要端起相機拿出采訪本,她就會變成一個幹練果斷的女人!
“我剁了她十八刀。”客廳沙發上忽然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兩個刑警正圍著一個犯人在做筆錄。“她的手柔軟得跟水似的,我一刀剁掉她一隻手……”那沙啞的聲音又說。
小貓把攝像頭對準那個沙啞的聲音。那人手腳都戴著銬子,一身白衣白褲,渾身上下沒有一個血點。難道是殺妻後重新換上的衣服?他竟然能在殺妻後還有閑情逸致換一套白衣服,看來早有預謀。這男人的內心有多殘忍,才會表現得這麼從容?
白衣人看見小貓拍他,齜著牙衝她一笑。小貓的後背掠過一陣陰風。
他叫蘇醒,四十歲,是市醫院的麻醉師。他的妻子姚玉環是小學教師。兩人結婚十六年,孩子十二歲,念小學五年級。夫妻感情一直不和,成天爭吵不休。淩晨四點鍾左右,蘇醒砍了姚玉環十八刀,之後換上一套白色休閑服坐在沙發上打電話自首,靜等警察的到來。
審訊室裏,蘇醒坐在椅子上。“她的嘮叨就像是一把刀,天天在我脖子上鋸來鋸去,逼得我走投無路我才殺她的。”他坦白殺人動機。
“僅僅因為妻子嘮叨就舉刀殺人?一日夫妻百日恩,十六年的夫妻,你砍她十八刀。舉刀的時候就沒想到她的好?”刑警問蘇醒。
“你們嚐過淩遲的酷刑嗎?薄薄的刀子悄沒聲地揳入你的骨頭縫兒裏,一點點地鋸啊鋸,鋸斷你的一根神經,再鋸下一根神經。”蘇醒的聲音就像一把鋸子,鋸子銳利的小齒一下一下地鋸著小貓的神經。
小貓在隔壁的觀察室,審訊室的情況一覽無餘。蘇醒的話讓她忽然想起很多往事。嘮叨的折磨她年少時就嚐過。那些青蔥的歲月,她卻像根竹竿一樣過得單調而枯燥,沿著爬滿爬山虎的圍牆根兒慢慢地走著,像隻流浪的貓,一邊用食指劃著牆壁。牆壁上的土被風吹雨淋得早已酥鬆,隨著她手指的劃動簌簌地落下一些褐色的細土,掉在她穿著涼鞋的腳上。她的腳細瘦單薄,腳趾用力向裏彎著,因為涼鞋已經小了,腳趾露在外麵一大塊。媽媽看不到她的涼鞋小了,她的眼睛每天隻盯著她爸的後車座。“你爸後車座上今天下班回來時馱著誰?不是女的嗎?他們學校新分去的那個中專生?我看見她穿著粉紅色的上衣,跟你畫板上畫朝霞時一樣的顏色。別跟我打馬虎眼,你跟你爸好是不是,你向著他故意糊弄我是不是,你們合起夥來欺負我,欺負我腿不能跑,追不上你是不是,你給我站住,看我不打死你……”她媽的話沒有落地,一把鍋鏟就“咣當”一聲砸在小貓的腦門上,一絲鮮血蚯蚓一樣蜿蜒著從她飽滿的額頭流下來……
一聲慘叫忽然從審訊室裏傳出,打斷了小貓的回憶。她看到審訊室裏的蘇醒忽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渾身抽搐得就像通了電的玩偶。
2 小貓的婚姻
蘇醒被送到醫院,忙到下午才搶救過來。究竟是什麼原因導致的抽搐,醫生卻諱莫如深。蔣濤不肯告訴小貓。這個男人,一旦進入工作狀態比她還六親不認。
街對麵有許多民工正端著盒飯或倚或靠地吃著飯。有個男人站在馬路邊吃盒飯。乞丐到他麵前行乞,想要他手裏要扔掉的盒飯。男人卻抬手將半盒飯扣進垃圾桶。
那個人就是徐良生!徐良生在家收拾廚房時,會把剩飯悉數倒進垃圾桶,跟垃圾混在一起。小貓的觀點是用打包盒裝好,貓狗什麼的可以撿到幹淨的東西吃。徐良生卻說:“一想到自己吃的東西貓狗什麼的上去扒拉,心裏就像爬過一車皮螞蟻。”
徐良生走到旁邊賣盒飯的大娘麵前,指著幾種不同包裝的飯盒說:“這個裏麵帶肉吧,給我拿三盒。”他從褲兜裏掏出皮夾,撚出一張遞過去,回頭對乞丐說,“拿著,都是你的。”
小貓回到家裏,雖然饑腸轆轆,可一想到姚玉環被虐殺的血腥場麵,她胸口一陣波濤洶湧。她迫切地想蜷縮到柔軟的被子裏睡一覺。有些傷口在睡眠中才能得到最好的治療。可剛一睡著就做夢了,夢到蘇醒猙獰的麵孔舉著刀子追著她砍,她猛然回頭,卻發現砍她的人是徐良生。忽然,她又聽到有人用鑰匙在門外開她家的門。“哢嗒”一聲,是門鎖被打開的聲音。
天啊,這不是夢,是真有人窸窸窣窣地走進她家的客廳。
闖入者直接去了廚房。他不會去廚房拿那把最鋒利的刀,在小貓身上砍十八刀吧?小貓想起姚玉環慘死的模樣,嚇得要死,可就是醒不過來。
手機響,是小貓的手機鈴聲。
“小貓,醒醒,電話。”有人叫小貓,並用力推她。是個女人的聲音。
小貓終於醒了過來,她看到站在她麵前的竟是婆婆。
婆婆把電話遞給她,徑直進了廚房。電話是蔣濤打來的,約小貓晚上吃飯。小貓沒好氣地拒絕了他。
婆婆紮著小貓的圍裙,臃腫的腰肢被圍裙帶緊緊地勒著,肥厚的大手揮舞著菜刀哢哢地剁著排骨。小貓盯著婆婆的後背,問:“你在良生那兒拿的鑰匙?”“我自己有鑰匙。”婆婆繼續揮刀利索地剁著排骨。
“你有我家鑰匙?”小貓加重了“我家”兩字的重量。
“這房子有三把鑰匙,你和良生一人一把,還有一把在我這兒。”婆婆粘著肉末的胖手捏著菜刀向小貓舉了舉,上下嘴唇翻飛如花地說:“這刀真好使,哪兒買的,趕明兒我也買一把,刀要順手……”
小貓的新房,婆婆竟有第三把鑰匙,她還可以不打招呼就開門進來!婆婆侵犯了她的私人空間。她找個借口出了家門,給徐良生打電話:“你媽怎麼有咱們房子的鑰匙?”
“啊,怎麼了?”徐良生說。
“我問你怎麼了,你媽怎麼有鑰匙,還說來就來,嚇我一跳。”
“那我跟媽說,讓她改天再來先給你打個電話。”
雪還在下著。小貓站在飄雪的街道上,雙手插在羽絨服的口袋裏,夾緊雙臂取暖。她又冷又餓,有點無家可歸的感覺。蔣濤剛才要請她吃晚飯,但她不想去。她已經結婚了,跟工作無關的事最好少跟蔣濤接觸。她倚靠著站牌,把從旁邊便利店裏買的白沙煙支在兩根手指間,在燈影裏默默地吸。煙霧像個嫋娜的女人繚繞在細碎的雪末裏。煙霧裏的女人是在笑嗎?還是有點憂傷?
其實她從沒想過結婚,父母的婚姻嚇住了她。跟蔣濤相好後,更加不相信婚姻,她隻相信自己。但現在她還是結婚了。無論是隨大流,還是孤單寂寞,她都不敢說是因為愛情。她不知道對徐良生的感覺是不是愛情。
天黑以後,徐良生打來電話,小貓說在外麵跟同事吃飯。這時,她正走到飲食一條街。看著一家店門上彩色的招牌菜,進去坐下,點了一盤紅燜肉。
她媽離開她的那天,曾經給她做了一盤香噴噴的紅燜肉,讓她慢慢吃。夕陽從炕上移到東牆上,把一格格的窗欞清晰美好地印在牆壁上。牆壁上有下雨流淌下來的黃道道,在那些漂亮的方格裏斜斜地橫劈一刀,破壞了那種美好。小貓一邊細細地用牙齒嚼著香嫩的肉塊,一邊用長而尖細的指甲刮著那條黃道道,心想,等吃完肉,我就能把黃道道刮幹淨了,媽回來準高興。可是她卻再也沒回來。
徐良生赤裸著上半身,見小貓進來,兩眼色眯眯地看著妻子。
陽台裏晾著徐良生的襯衫,還有她早上丟到洗衣機裏的內衣。地板有點潮濕,是剛被他擦過。徐良生無論在外麵工作多累多晚,回家第一件事總是洗衣服洗澡,收拾完了才吃飯。飯後又馬不停蹄地收拾廚房客廳,天天如此。
小貓進了浴室,刷了兩次牙,不想讓徐良生知道她吸煙。上了床,徐良生就壓到她身上,撫摸著她細長的脖子,像彈鋼琴一樣細細地摩挲著小貓的細頸。小貓的情緒一點點地被徐良生的手指撫平了。等他進入她身體時,她僵硬的身體已經變成柔軟的春泥。受不了時,她用牙齒咬著徐良生這三個字,咬得像隻叫春的貓。興致來時,小貓還一把將徐良生翻到身下,像隻小獸一樣襲擊徐良生,徐良生也舒服得忍不住叫起來。
平靜下來之後,小貓到浴室衝澡。蹲在白色的瓷磚上,用衝洗器將徐良生射到她身體深處的精液衝出來。
她和徐良生認識很偶然。幾個月前的一天晚上,小貓跟幾個同事去酒店聚餐,在洗手間發現一枚鑽戒,她剛把戒指拿起來,就有個貴婦人闖進來,薅住她的長發說她是小偷。保安要把小貓送到派出所時,徐良生出現了。徐良生說小貓是他的女友,他給她新買的鑽戒,可能是她在洗手間摘下鑽戒,拿錯了貴婦人的鑽戒。他剛才進了女廁,找到了洗手台下的鑽戒。說著,徐良生將手裏的鑽戒戴在小貓的手指上。小貓跟徐良生來到外麵,想把鑽戒脫下來還給他,但那枚鑽戒就像長在小貓的手指上,怎麼都脫不下來。
小貓的手指戴不了戒指,一到晚上脹得要命。“找塊肥皂弄些水,差不多能擼下來。”她向徐良生建議。
“我租的公寓就在附近。”徐良生長得文文靜靜,三十歲左右。小貓去了他的公寓,路上問他為什麼幫她:“萬一我真是小偷,把你鑽戒拿走了呢?”
“你不是小偷,我能分辨真偽。”徐良生說得很肯定。
小貓有點感動:“你口袋裏怎麼會正好揣著戒指,給女友準備的?”
“剛做成一筆買賣,買戒指準備送給我媽。”
徐良生沒有女友,但是他孝順又有正義感。小貓想。
徐良生的公寓二十多平,幹淨得摸哪都沒有灰塵。肥皂水準備好了,小貓把手浸泡到盆子裏,鑽戒還是拿不下來。那天晚上小貓沒有走,外麵下起了滂沱大雨。她霸著徐良生的床睡了,等醒來才發現天已經大亮,徐良生正在廚房熬粥。小貓忽然有了幸福的感覺。
徐良生約她,她沒推辭。徐良生把那枚曾經助她脫困的鑽戒戴在她左手的無名指上時,小貓說:“我手指下午會脹,萬一脫下來丟了呢?”徐良生第二天就買根銀線,串起鑽戒,戴在小貓的細頸上。小貓的心裏掠過一絲感動。徐良生求婚,她就答應了。這樣的好人不是總能遇到。還有,再不結婚,該有人說她性取向有問題了。
婚後,她想做個稱職的老婆,白天煮飯洗衣,晚上跟老公在床上雲雨。這三樣不難做,不過,洗衣做飯竟然都不用她動手。每天早晨她想起來弄早餐時,徐良生總會伸手按住她,悄聲說:“再睡會兒,我弄好了叫你。”脫下的衣服有時還沒等到晚上,就被徐良生洗幹淨晾在陽台上。
長這麼大,除了她媽給她洗過衣服做過飯,就是徐良生了。小貓覺得這就是幸福。可有時猛然聽到頭頂掠過一聲鳥鳴,寂寞就忽然鋪天蓋地向她襲來。幸福似乎被衝淡了。
“老婆你的手怎麼還這麼涼,我給你買了暖手爐。”徐良生忽然光著身子跳到地上,從插座上拔下了暖爐的插銷。
小貓接過暖爐,心裏熱乎乎的,掌心頓時暖起來。她把身體靠在徐良生的懷裏。
鑰匙的事又浮現在她腦海裏,一把鑰匙讓小貓覺得婆婆隻給了她一半房子。那一半房子,她必須跟婆婆要回來。
3 婚禮上的尷尬
一連幾天,小貓也沒騰出時間與婆婆見麵,她在跟進“十一·二”血案。蘇醒一直在醫院治療,她想去采訪,打電話給蔣濤,蔣濤沒接電話,隻回複兩個斬釘截鐵的短信:不行!不行?小貓的字典裏沒有不行兩個字。凡事隻要找對辦法,就沒有不行的!
小貓徑自打車去蘇醒住的二院。她打聽到蘇醒的病房,病房前竟然沒有刑警把守,她推門就想進去,身後卻有人一把揪住她的手臂將她拖走。
“這麼不聽話呢,跟你說過不行你還來?”蔣濤板著棺材臉。
“你說不行是你的職責,我來是執行我的任務。”小貓揉著被拽疼的手腕。
蔣濤看著小貓的臉,心似乎軟下來:“行了,我告訴你——他是吃藥自殺。”
“吃藥自殺?那還自什麼首?什麼時間吃的藥?吃的什麼藥?算準時間在審訊室發作還是沒算準時間?他是醫生,用藥內行……”小貓的腦袋裏電閃雷鳴,冒出一大串問題。
“也就是你,換個人我早把他踢跑了。”蔣濤冷哼了一聲,“說吧,還有啥,我替你去問。他剛自殺,情緒不穩定,你去會刺激他。”
蔣濤前腳進病房,小貓提著相機躡手躡腳跟了進去。她守在門口,在蔣濤背對著門口時,她用相機拍攝到病房裏的蘇醒。隨後,她又去了拐角的樓梯,弓著腰從樓梯上到外麵的天台。在天台上能從高處俯瞰蘇醒病房裏的全貌。一整天她不吃不喝架著攝像機像隻貓一樣蹲在天台上,注視著對麵病房裏神情落寞的蘇醒。
公眾有知情權,她這個記者有責任把真實情況告訴讀者。晚上回到家,小貓把徐良生包的酸菜餡餃子一口氣吞了三十個。徐良生心疼地問她到哪瘋去了,都沒混上飯?小貓說我去流浪了。
隔天,小貓馬不停蹄地去蘇醒工作的醫院采訪,但院方上下封口,連去兩天都是如此。小貓不信這個邪,第三天又去了醫院,她要把蘇醒這個殺人嫌疑犯最真實的東西呈現給讀者,繼而剖析他為何走上殺妻之路,以警示世人,達到新聞報道的最終目的。
這次去醫院,小貓隱藏了記者身份。她在樓梯口套問收垃圾的大姐,說自己是蘇醒的遠房親戚,生病想讓蘇醫生安排檢查,但沒找到他。大姐戴著特大號口罩,露出的兩隻眼睛亮了好幾個星:“這麼大新聞你都不知道?蘇醫生殺了他老婆。哎呀媽呀,蘇醫生那人,在院裏找不出第二個了。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他老婆挺刁的,蘇醫生的臉總被他老婆撓破,可憐他十二歲的兒子,那麼點兒就成了孤兒……”
蘇醒和姚玉環究竟誰更老實可欺,這問題小貓不擔心。她擔心成了孤兒的十二歲孩子。當年她也是在十二歲沒了爸媽。為什麼夫妻之間非要生個孩子?是喜歡孩子還是恩愛時不小心的產物?
小貓永遠不會從自己身體裏製造個孩子出來。這想法她沒跟徐良生說過,這是她自己的事,跟徐良生無關。
一張做過切眉手術的臉突兀地出現在樓梯拐角,眉毛驚訝地飛向鬢角。
小貓見到那張臉,心裏像漩渦裏的船,晃個不停。這女人就是徐良生的五姨,她的五姨婆。
“那誰吧?我是良生的五姨,你和良生喜宴那天我有事提前走了。你來這兒檢查身體?”五姨婆笑眯眯地上下打量著小貓。
小貓曾經懷過孕,墮胎的醫院就是蘇醒工作的三院,而給她做墮胎手術的就是五姨婆。結婚宴席上,小貓看到給她墮胎的醫生也來喝喜酒,還是徐良生姨姥家的五姨,嚇出一身冷汗。五姨婆那天有事,沒等到小貓過去敬酒就先走了。她沒認出小貓曾經在她的手術台上墮過胎吧?
小貓說來采訪,敷衍兩句就想走。五姨婆意味深長地看著小貓。小貓如芒刺在背,走到拐彎處時,身後的五姨婆忽然說:“我上周見過你婆婆,我們老姐倆聊了半天,還說起你了,你婆婆說你孝順呢!”
小貓惴惴不安,她可沒做過什麼孝順的事,五姨婆是沒話找話。她是不是早就認出了小貓,是不是去跟婆婆說了小貓墮胎的事?所以婆婆前兩天才突然拿著鑰匙去開她的房門?不會是替徐良生突襲檢查吧?小貓把自己的事先擱在心窩裏揣著。她又去姚玉環的學校采訪,也遭遇封口。但她在學生口中知道了一些姚玉環的事,姚玉環愛美,曾經很凶地體罰過學生。
備足了一周稿件,小貓長舒一口氣。去了一家廚具商店,買了一整套的菜刀,準備送給婆婆。此次去婆家,不僅是想要鑰匙,她還想打探一下婆婆的口風,是否五姨婆什麼都跟她說了。
婆婆看到小貓送的刀具,樂得眉開眼笑。小貓還提了一扇排骨上去,老太太立刻操起菜刀剁排骨。趁著老太太高興,她試探地問起五姨婆。老太太卻嗯嗯啊啊,沒說出什麼實質性的東西。
“最近來事兒了嗎?”老太太忽然扭頭,滿臉期待地問小貓。
小貓半晌才明白是問她來沒來月經。“來了。”她說。
“哦,”老太太的菜刀咣當剁在排骨上,臉上剛才還豔陽高照,瞬間陰雲密布,“都一個多月了,咋沒動靜?要不去醫院檢查檢查。你五姨婆那個醫院聽說進了新儀器,哪天你有空我陪你去。”
婆婆後來還說了什麼,小貓都沒聽清,她耳朵裏嗡嗡直響。看來五姨婆什麼都跟婆婆說了,她認出了小貓是墮胎女,婆婆隻是策略地試探她能不能給她生孫子。小貓那晚忘記跟婆婆提鑰匙的事了。她忐忑不安地等著徐良生質問她,跟她攤牌。那兩天徐良生出差去進一批鋼架,回來後也沒發現什麼異常,依然進屋就洗涮一番,飯後在床上纏著小貓要了又要。隻是小貓在高潮時用牙齒絲絲入扣地咬著徐良生三個字的時候,徐良生忽然亢奮地叫著:“大聲,再大聲點,我聽不見……”
他是不是知道了小貓婚前有過男友,所以要小貓叫得大聲點呢,怕小貓心裏還想著前男友?
“老婆你最近瘦了,明兒個我去買些好吃的給你補補。”徐良生摟著小貓的身體,一塊骨骼一塊骨骼地撫摸著,忽然怪笑著說,“是不是有了,最近想吃什麼,酸的還是辣的?”
小貓腦子轟隆一聲,看來徐良生真的知道了,要不怎麼跟她提什麼酸的辣的?他是變相在逼迫她懷孕。她立刻起身,蹲在浴室裏把身體裏的精子衝出來……她等待著,等著徐良生跟她攤牌,她就收拾行李恢複單身。
但是徐良生接下來卻什麼都沒說,又開始到各個建築工地推銷他的貨物。小貓又覺得自己是多慮了,五姨婆根本沒認出她,也就不可能跟婆婆說什麼,婆婆也就不可能跟徐良生說什麼。
這事似乎漸漸地過去了,就在小貓準備埋葬過去一心一意做徐良生的老婆時,又發生了點事。那是個周末,婆婆打來電話讓徐良生帶著小貓去參加表妹的婚禮。小貓不喜歡湊熱鬧,尤其是喜宴那種地方,但看徐良生很想去,便順從了他。臨出門前,徐良生把自己打扮一新,還給小貓找出件皮草穿在身上。那是小貓積攢半年的工資買的。她是個寧肯餓肚子也要買時髦衣服穿的女人。那天外麵不冷,穿皮草又洋氣又優雅,更凸顯了小貓性感的脖頸。
事情就出在這個婚禮上。中午的喜宴,五姨婆正好跟小貓坐對麵,她一抬眼就看到穿著皮草的小貓,眼睛一跳,似乎想到了什麼。小貓看到了五姨婆的表情,眼神一下子就縮了回來,人也矮了半截。她恨不得把身上的皮草脫下來扔進熊熊燃燒的火爐裏。開春的時候去墮胎她就嘚瑟地穿著這件皮草去的。當時給她做墮胎手術的五姨婆還問了她一句:“這件皮草你穿著又高貴又洋氣,哪買的?”
小貓提前退場了。她在家裏趴了一下午,等徐良生回來跟她攤牌。但徐良生卻沒提這事。小貓被自己的想法折騰得焦躁不安,她一會兒猜想徐良生知道了在等她坦白,一會兒又想五姨婆可能不會那麼嘴損,到了最後,她甚至希望五姨婆什麼都說了,她好快刀斬亂麻地跟徐良生說清楚一切,這麼半死不活地吊著,跟熱鍋裏烙餅似的,太煎熬了。
可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啥事都沒發生,徐良生依然對她好,婆婆依然不請自來地送排骨。看來一切都是她多疑了。小貓收拾心情,再一次準備好好過日子。既然準備好好過日子,婆婆手裏的第三把鑰匙她還得要。一把鑰匙流落在外,小貓就覺得門跟沒鎖一樣。
4 墮胎事件
一股濃煙從三樓的一扇窗戶裏汩汩地向外湧。
婆婆家出事了,房裏燉著菜,婆婆出門倒垃圾忘了帶鑰匙,菜在後廚冒起濃煙,消防兵攀著雲梯進房才把門打開。
婆婆的房子是三陽的,隻有三十來平。三陽的房子沒有北窗,夏天房裏熱得像桑拿浴房。婆婆收拾停當,留小貓吃飯,飯後用飯盒給徐良生帶回一份。這個賣菜的老太太賣了一生的菜,靠死鬼老公攢下的三間平房換了兩個小樓,她住著三十平的三陽房子,把六十平的給兒子兒媳住,兒媳現在卻來跟她要最後一把鑰匙。可小貓心裏總有個隱疾,她必須要回那把鑰匙。吃完飯她跟婆婆在廚房刷碗時,終於說:“媽,鑰匙的事,可是個大事。”
“你不說我還忘了,把鑰匙給你。”婆婆正在給徐良生裝飯盒,一點都沒打锛兒地說。兩隻胖手嘩啦嘩啦地在她的大鑰匙串上摘下兩把鑰匙,樂嗬嗬地遞給小貓:“拿著,這兩把都給你。”
兩把鑰匙是婆婆的門鑰匙,不是小貓家的鑰匙。
“媽老了,丟三落四,兩把鑰匙放你那兒就放心了,再忘帶鑰匙我就給你打電話。”
小貓心裏熱辣辣的,跟婆婆要第三把鑰匙的事,卡在喉嚨裏再也說不出來。
沙發上放著織了一半的毛衣,藏藍色的毛線,雞心領,是給徐良生織的。“年輕的時候我貪黑織毛衣,舍不得點燈,就著月光,幾天就一件,給人織手工,一件衣服五毛錢,能給良生買半斤肥肉吃。現在可好,戴老花鏡也總是掉針,眼神兒不濟,跟不上了。”婆婆說。
小貓到家時,徐良生還沒有回來。小貓蜷在沙發上邊織毛衣邊等老公。那件織了一半的藏藍色毛衣她拿了回來。淡黃色的四根竹針一上一下地織著,心裏那些硬邦邦的東西就在柔軟的毛線裏舒展開來,就像泡在熱水裏的茶葉。
徐良生是半夜回來的,小貓已經睡下了。徐良生先在浴室裏洗衣服,洗澡,然後穿上浴衣到廚房找吃的,發現冷鍋冷灶,心裏有氣,動作就大了些。小貓醒了,對廚房裏的徐良生說:“冰箱裏有兩個飯盒,你媽給你拿的肉和飯。”
廚房裏傳來開關冰箱的聲音。“別你媽你媽的,我媽不也是你媽?”徐良生拿了飯盒到微波爐裏熱。香味很快就飄了出來。他吸著鼻子,搓著凍紅的雙手,問臥室裏的妻子:“媽來了?”
“不是,我去的,還拿回兩把鑰匙。”小貓說。
“你去要鑰匙了?”徐良生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
小貓聽出徐良生語氣裏的責備,起了逆反心理:“我的房子我有權利擁有所有鑰匙。”
“房照還寫著我媽的名呢!”
“當初是你說用房子娶我的,六十平我沒嫌小,可房照是你媽名,鑰匙她還拿著一把,還是我房子嗎?”
“再怎麼說我媽還給套房子呢,你媽連影子都沒見一個。”
“一個破房子連房照都不是我名,連鑰匙我都不全,還給我?給個屁!我媽沒來怎麼了,她把姑娘都給你了!你有能耐賺大錢買個大房子不用住你媽的房子,就沒鑰匙的事了。”小貓突然歇斯底裏地吼,像隻齜牙咧嘴的野貓,全身都戒備地豎直了毛。暖手爐也摔到沙發上。
“我賺了大錢可未必娶你這樣的。”徐良生雖然沒有動作,話卻越來越陰冷,後來咣當一聲摔上門,走了。
外麵下雪了,徐良生在雪地裏走了很久,猛然一抬頭,才發現走到他媽家的小區。他站在那裏半天,又接著在雪地裏漫無目的地走,後來一抬頭,怎麼又走回小區了?
徐良生的媽媽年輕時很漂亮,他爸去世時,他媽還不到四十歲。有一天徐良生放學發現院子裏多了輛嘉陵摩托。摩托的男主人騎著摩托出去了,徐良生跟蹤這個男人,發現男人有家,有老婆,有孩子。徐良生不客氣地往那輛嘉陵摩托上潑了一瓶汽油,擦亮打火機焚燒了。等到男人出來,他盯著男人說:“離我媽遠點。”徐良生向往完美,仇視背叛。小貓這把刀突然捅過來,他的心一直在滴滴答答地流血。
白天他在工地正吃盒飯,看到姨姥家的五姨。五姨去看個朋友,路過工地時看見他,神神秘秘地把他拉到一邊問:“你媽沒跟你說什麼?”
“怎麼了?”徐良生問。
“啊,你媳婦的事,你媽真沒說什麼?”五姨又問。
“小貓怎麼了?”徐良生覺得五姨似乎有什麼事瞞著他。
婚宴那天,五姨認出了穿著皮草的墮胎女。其實她早就覺得小貓眼熟。小貓長得太有特點了,細長的脖子,瘦小的身板,懶洋洋的眼神,但五姨還是不確定。直到看到小貓穿的那件皮草,她腦子裏呼啦一下打開了一扇窗,窗戶裏站著曾經躺在她手術台上的墮胎女。她忍不住跟表姐說了。小貓的婆婆當時沒說什麼。五姨認為表姐早就跟她兒子說了,但現在看徐良生的表情,好像還蒙在鼓裏。“你媽真的什麼也沒說?就是你參加你表妹的婚禮那天,到現在啥也沒說?”五姨看著徐良生的表情,知道表姐是在猶豫,怕影響小夫妻的感情。可是小貓那樣隨便的女孩,不給她點厲害的,能降得住她嗎?挺著個細長的脖子目中無人,不打掉她的傲氣,外甥在家裏肯定受氣。她忍了忍,既然表姐準備做好人,那壞人就由她這個姨媽來做吧,誰讓她是看著徐良生長大的,誰讓她喜歡這個外甥呢?
“按理我不該說,這是職業道德,可你畢竟是我外甥,不說又覺得對不起你。”五姨蹙著眉頭,又說道,“我早就認識你媳婦,不是在婚禮上……”
徐良生張著嘴,看著五姨,忐忑地等著她說下文。
“她年初的時候到我那裏墮過胎。”五姨瞄他一眼,又說,“還下環兒了。環兒不取下來,她沒法為你們老徐家傳宗接代。”
徐良生眼前一花,五姨跟他告辭他也沒看見,他隻看見沉沉的暮靄裏,小貓委屈而絕望地站在酒店大廳,被人誣陷偷戒指的模樣。她花枝一樣孱弱的細頸無力地低垂,她的兩隻眼睛裏溢滿了水汪汪的眼淚,但她大大地睜著眼睛,就是不讓眼淚掉下來。那模樣深深地打動了他,讓他想一輩子保護她,誰也別想傷害她。
但現在這個看似柔弱的女人,卻將一把鋒利的刀子狠狠地捅向徐良生的心窩。他在大雪裏走了一圈又一圈。
5 失望的安慰
徐良生摔門走了之後,小貓枯坐了很久。她眯著一雙眼睛,壁燈將她的影子投射到對麵的牆壁上,張牙舞爪,披頭散發,像隻鬥敗的貓。
她想做出笑的表情,但牆上的剪紙裏看不出來笑與不笑。
婚姻早晚都會出現爭吵,出走吧,接下來也許還有更可怕的冷漠和傷害。她起身走到衣櫃前,把她的衣服收進皮箱,出了家門。臨出門時,“當”地一聲將鑰匙丟到桌子上。
街上冷風呼嘯,夾著雪塊抽打過來。徐良生可以回他媽家,她能去哪?去找她媽?她媽在洮南精神病院!
小貓站在風裏等車,長長的街道除了風雪,什麼都沒有。她想起蔣濤,給蔣濤打了個電話。
“大半夜不睡覺你屬喇喇蛄的?”蔣濤的聲音很清晰,似乎沒睡覺。
“你沒睡?”小貓問。
“睡啥睡,周敏病了,我陪她在二院打點滴。”蔣濤說,“打電話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