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鐵爐上的微火讓氈房裏朦朦朧朧暖意融融,胡麻已經鑽進了被子,她的頭發披散著傾瀉在枕頭上,她白皙的臉仿佛浮在黑暗天空的白月亮。這也是讓我難解的問題:她的臉可以曬紅卻曬不黑,紅過了,仍舊是白皙如玉。
我看到了花姑娘,花姑娘趴在地上,揚起腦袋怔怔地看著我,驀地聯想到它咬窯頭的情景,我不知道如果我跟胡麻在一起,它會不會咬我。如果它是一個人,那我可以斷定它是絕對的女權主義者,絕對看不得女人受欺負,不管女人是不是真的在受欺負,它肯定會路見不平張口相助,例如五號生產隊我的女房東花葉葉,還有那個差點讓丈夫一鎬把砸死的村婦,再有就是窯婆子,對於我,它會不會仍然堅守自己的原則,我心裏沒底,所以,我把花姑娘趕出了氈房。
胡麻嘻嘻笑了:“怕什麼,就是一條狗麼,它又不懂得人事。”
我暗說,就是因為它不懂的人事才要把它趕出去,它要懂得人事,反倒用不著趕它了。我特別在意的拉下門簾,把每一個繩扣係好,然後還用木桶把簾子的底部壓緊嚴防花姑娘進來。那是我收養花姑娘以來,第一次把花姑娘拒之門外,花姑娘顯然不明白我為什麼要把它拒之門外,驚慌地在外麵抓撓著,唧唧嗚嗚哀嚎著請求我讓它進來,被獨自關在黑暗的荒郊野外氣味肯定很不好受,我卻沒有搭理它。我不是動物學家,也不是心理學家,我不知道狗有沒有近似於人的心理反應,如果有,我猜想那天晚上對花姑娘心理上的打擊極大,那很可能是一種遭人遺棄、被親人拒絕引起的極度的沮喪、惶恐和怨懣。也許正是從那天晚上被拒之門外開始,花姑娘從心理上對我有了距離感,從另一個角度說,也許正是從那天晚上被拒之門外開始,花姑娘反而擁有了獨立、自由的意識。但是,那天晚上,我確實沒有把花姑娘當回事兒,把它單獨關在荒野的夜幕下,任由它在外麵哀求、嚎叫。
我褪去衣裳,還在猶豫不決的時候,胡麻掀開了被子的一角招呼我:“來,進來……”
我進入了一個溫暖、柔軟的所在,剛開始,我們好像兩條陌生的魚兒相會在溫暖的池塘,我們小心翼翼地相互接觸,相互試探,相互撫摸。溫柔的搏鬥,粗暴的親昵,默默的喧囂,溶解對方和進入對方的渴望攪起了撼心動魄的驚濤巨浪,我們的體溫有如小鐵爐中的微火,隨著她的扭動和喘息,隨著她柔滑彈性的軀體在我懷中肆無忌憚的張開,我們之間的微火仿佛被加進了融化的酥油,猛然間爆裂出熊熊烈火,我們死命地糾纏在一起,烈火在我們之間燃燒,我們就像被烈火溶化的兩根蠟燭,重新彙合成了一個整體,粗重急促的喘息在氈房裏掀起了咆哮的狂風,我們體內在那瞬間,突然間爆裂了無數顆流星,流星雨彙集成澎湃的激流,在身體的宇宙中奔流、傾瀉……時間突然停止,星辰突然湮滅,好像世間萬物都在那一瞬間停頓了。寂靜之中可以聽到外麵的微風,微風送來了花姑娘的吠聲,我們大汗淋漓,好像三伏天剛剛收割完麥子。
胡麻輕輕地推著我:“讓我歇歇。”
我意猶未盡地從她身上滾落,她從身體的深處長長籲出一聲歎息,熱烘烘的氣息散發著酥油和沙蔥的味道。她靜靜地躺了一會兒,什麼也不說,然後,抽出枕頭,把枕頭墊到了臀部下麵:“這樣就不會流出來了,你的真多,睡吧,今天晚上就這樣了。”
性愛對於我來說,完全是一門新課程,準確地說,是一門充滿喜悅和誘惑的新課程。表麵上看,整個過程我是主動的一方,實際上一切都在她無言的引導和幫助下完成的,我像一個生疏的水手,而她就是一個嫻熟的領港員。因此,她說的、做的對我而言正應了當時最流行的那句話: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得也要執行,在執行中加深理解。當時,我對她熱烈過後的冷靜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猜疑,過後很多次,她都要在屁股下麵墊上一塊東西,或者是枕頭,或者是皮襖卷成的包袱,或者是一堆牛糞,我還以為事情就應該那樣,很久很久以後,我才明白,她那麼做,是為了增加受孕的幾率。
青春的我和她發生的第一次的性愛,就像打開了堵截洪水的閘門,人的一切物質的、精神的、肉體的、靈魂的能量隨著閘門的打開,以無法遏製的能量泛濫成災。那些日子,我們忘我的沉浸在靈與肉的交融、搏鬥、妥協和抗爭之中。氈房裏,草原上,河流中,甚至牛們居住的圈裏,都曾經是我們忘乎所以的婚床。潛意識裏,我已經把這草原、這氈房,還有她,當作了我這一生的歸宿,雖然理智上我也明白,以我的處境和身份,這一切都很可能是暫時的,我的幸福感建立在沙灘上,隨便哪一波潮水,都能夠輕而易舉的將我的幸福擊得粉碎。可是,我仍然徹底打消了離去的念頭,即便是進監獄接受命運的最終裁判,我也要從這裏出發。
胡麻性格表麵上看挺幹練、豪爽,而且,我不是她的第一個,因為她比我熟練得多。但是,她也有拘謹、純樸的一麵。做愛的時候,她從來都是一個姿勢,很傳統的那種姿勢,而且,從來沒有發出過如窯婆子那樣的喊聲。即便是興奮到了極點,她也僅僅是喘息更加急促、更加粗重而已。我曾經要求她叫床,她剛開始罵我壞,後來迫不過我的要求,請教我怎麼叫,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叫,就說叫床就是叫床麼。她又說,我們隻有氈子沒有床啊,我說沒有床也能叫床,農村人都睡炕,那也不是床,人家不是照樣叫嗎。當時我們正在情熱之中,為了讓我高興,她便隨著我動作的節奏開始叫:“床、床、床……”
我頓時笑軟在她的身上,她卻莫名其妙地追問我:“笑啥呢?你不是讓我叫床嗎?”
我險些把窯婆子和窯頭的故事告訴了她,話到嘴邊我又咽了回去,我覺得,拿一個人的悲劇,尤其是窯婆子那樣悲壯女性的悲劇當作話題來聊,很不地道,也很不人道,於是我就沒有講出來。
那段時間,我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到了胡麻身上,全身心地享受著性愛的愉悅,對花姑娘的情感關注不知不覺中淡化成了一種若有若無的惦記,對它的照顧逐漸轉化成了由隨便兩個字組成的鬆懈態度。而且,每天晚上我都要把它關在外麵,至於那隻依依不舍不離不棄的狼,也早就被我扔到了腦後。一直到那天晚上,我與那隻狼再次不期而遇,我才開始意識到,在我和花姑娘之間,我和花姑娘的關係,已經開始了無法逆轉的變化。
事情突如其來,讓我猝不及防。那天晚上,我到外麵解手,黑暗中,看到花姑娘獨自孤零零的趴臥在外麵,心裏怦然一動,憐惜、愧疚之情油然升起。我正要過去抱住它撫慰一番,驀地卻發現在它旁邊的黑暗中有一雙綠森森的眼睛冷靜的瞠視著我。
“狼1我本能地大聲叫了起來,忙不迭地回身跑進氈房,胡麻驚愕的坐了起來,胸前精粉饅頭一樣的乳房驚悸地跳蕩著:“有狼嗎?在哪?”
我顧不上回答,拎起鏟牛糞的大鐵鍁衝了出去,外麵,花姑娘正和那隻狼扭打成一團,我撲過去正要幫忙,花姑娘卻和那隻狼追逐著、跳躍著跑遠了……我明白了,它們並不是在扭打搏鬥,而是在一起嬉戲打鬧。我的猜測得到了證實,花姑娘終於經受不過那隻狼的糾纏、誘惑,跟它好上了。那會兒,我正深陷和胡麻火山噴發一樣令人頭腦發昏的愛戀,我的感情能量全部集中到了胡麻那兒,所以,我對花姑娘和那隻狼的關係並沒有分心。否則,我肯定會像很多家長看到自己女兒交了一個流氓作男朋友一樣,采取一切手段嚴厲製止這種雜亂無章讓人難以置信的戀情。
這是我第一次正麵看到花姑娘那隻狼混在一起,我還不能僅憑這一次來判斷花姑娘和狼的關係性質,到底是兩顆孤獨的心相互撫慰的純潔友情,還是狗與狼發生的異性畸形戀情,到底是長期以來那隻狼不懈追求的結果,還是花姑娘青春期短暫的情感奔發。而且我也不敢斷定這隻狼就是半年來一直依依不舍跟蹤我們的那隻狼,如果是那樣,這隻狼的執著和堅韌也太讓人難以置信了。花姑娘跟這隻狼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呢?很快就有了答案。
我等待著答案,因為我不可能從花姑娘那裏得到任何線索,語言的障礙讓我和花姑娘不可能溝通交流這種比較抽象複雜的問題。我想,即便沒有語言的障礙,按照人類的傳統和習慣,花姑娘作為一個姑娘家,也不可能把自己情感中最隱秘的部分袒露給我,盡管我應該屬於它的主人、家長。也許,花姑娘充分利用了我每天晚上把它拒之門外的機會,開始了和那隻狼的親密接觸。也許,正是我每天晚上把它拒之門外的粗暴態度,將它徹底推進了那隻狼的懷抱。不管它這種接觸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是自我意識的結果還是被我拒之門外所迫,此後,每天晚上我起夜到外麵的時候,都看不到花姑娘,有時候我呼喚它,也得不到它的回應。我敢斷定,如果沒有那隻狼做伴,它是不敢在黑夜中獨自離開我們駐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