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1 / 3)

天亮了,我是被胡麻的驚聲尖叫吵醒的。睜開眼睛,滿眼都是明晃晃的天光,我有些懵,一時間搞不清楚我身處何處,等到徹底清醒過來,我馬上想到的是,真該感謝胡麻把我從惡夢纏身中拯救了出來。因為我和胡麻是男女混雜同室而居,所以睡覺的時候都不脫,基本上是和衣而臥。這樣也有好處,醒了爬起來就可以,不必首先要想著遮蔽自己的肉體。我起身就跑,到外麵看看胡麻到底遇到了什麼讓她驚聲尖叫的事情。

外麵,確實有值得人驚聲尖叫的事情,花姑娘摟著一隻死兔子酣睡在氈房門口。兔子血淋淋的,顯然是剛剛被它殺死不久,按照花姑娘的秉性,這種鮮食,它每每要先帶著幾分炫耀的送給我,我容許了之後它自己才吃。不同的是,這隻死兔子它沒有直接送到我的麵前,而是在氈房外麵守候著,肯定是它守候得困倦,就摟著它的獵獲物睡著了。由此可知,它昨晚上就已經回來了,不知道為什麼卻沒有進入氈房,氈房的門簾雖然有從裏麵係上的繩扣,那也僅僅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擺設,對於花姑娘來說,可以方便地從門簾的下擺出入。可是,這一次,它卻沒有如常那樣直接來到我的身邊,而是寧可在外麵守候著我。這是一個很不一般的反常表現,但是,當時我的心思沒有在花姑娘身上,所以這種反常並沒有引起我的注意。倒是胡麻半開玩笑的說了一句:這個狗狗倒客氣得很,回來了還知道不打攪人。

還有一個反常之處當時也被我忽略了,花姑娘絕對不是一條感覺遲鈍的狗,它的感覺非常敏銳,如果不是它那非同一般的敏銳感覺,此時此刻我們都已經成了葬身煤窯的冤魂。所以,胡麻看到它摟著死兔子守在門口而驚聲尖叫的時候,它應該立刻醒過來,或者當胡麻在氈房裏起身的時候它就會警覺而清醒過來。而今天,直到我出來之後,用手扒拉了它,它才醒了過來。如果我還跟以前一樣把心思放在花姑娘身上,這些反常現象肯定會引起我的注意,並且竭力要得出一個能夠讓我接受的結果,而現如今,我對它的反常並沒有給予應有的關注,我的心裏僅僅閃了一閃:這家夥昨天晚上看樣子累著了,我想的累著了,是它跑了很多路,還抓了一隻兔子,這都夠它累個半死。我卻唯獨沒有想到那條狼跟花姑娘的反常有什麼關係。

花姑娘以往從睡夢中醒過來,都要裝懶賴在地上眨巴眼睛愣一陣神之後才起身,今天,它卻顯得非常機敏,一睜開眼睛立馬翻身起來,用爪子扒拉著兔子,拚命搖晃尾巴,眼睛卻不敢看我,活像一個犯了錯誤又認識了錯誤的孩子,而它扒拉兔子的意思也很明確,就是告訴我它送給我一隻兔子,讓我原諒它昨天犯的錯誤。它的這副德行打動不了我,因為我太了解它了,它有時候跟人耍起小心眼來,真的比洋芋頭那種人類有本事得多,它會裝可憐,比方說現在,它會裝諂媚,比方說對郭大炮、驢拐拐那一類頭頭,它還會聲東擊西搶東西吃,比方說昨天搶我的貼餅子。我仍然毫不客氣地教訓花姑娘:“你還長本事了,敢搶我的東西吃,還敢夜不歸宿,你到底想幹嘛?不想過了就滾蛋,滾得遠遠地讓狼吃了算了……”

本來我打算揍它一頓,可是看到它那不管是裝出來的還是真的,低頭順眼承認錯誤的樣兒,想到它千辛萬苦逮了一隻兔子自己舍不得吃拿回來給我,我就不忍心動手打它,就開始一本正經地教訓它。跟花姑娘對話已經成了我的習慣,因為我們倆曾經長期在沒有人可交流的環境中生存,所以在我的心目中,我說得話花姑娘都能聽明白,即便不明白每一個詞的含義,起碼也能從我的口氣和神態裏懂得我的感情指向,對它是肯定還是否定,我相信它對這一點絕對具有清晰的判斷能力。

我教訓花姑娘,胡麻在一旁吃吃地訕笑,花姑娘的招數蒙住了胡麻,它老老實實的低著頭聽我教訓,那個樣兒誰看了也覺得它是一個正在接受老師批評的孩子,我知道這家夥八成是裝老實,過後該怎麼幹還會怎麼幹,胡麻卻當真了,一把摟過花姑娘的脖子,幫著它求情:“行了吧,你看狗狗都承認錯誤了,它終究是個狗狗麼,哪個狗狗見了吃的不爭不搶呢,來,好狗狗,跟我到氈房裏來,愛吃餅有得是,進來……”

有了胡麻的勸解,花姑娘馬上明白事情過去了,跟著胡麻一溜煙的鑽進了氈房,隨後就聽到了它吃到美食時候的哼哼聲。我暗自苦笑,不由想起了李老漢對花姑娘的評價:這是一條狗,要是一個人,肯定能當大官。它僅僅裝了一陣老實可憐,就把胡麻給蒙蔽了。

胡麻把花姑娘帶回來的兔子剝皮剔骨抹上孜然鹽麵給烤了,剩下的骨架犒勞了花姑娘。本來還想給花姑娘喂幾塊肉,可是花姑娘不喜歡孜然的味道,不吃,光啃骨頭,弄得胡麻很不好意思,覺得虧了花姑娘,花姑娘拿回來的兔子,我們倆吃肉,卻隻讓它啃骨頭。

花姑娘有個好習慣,每天晚上都要守候著我,絕對不出門,既可能是對於我的依戀習慣使然,也可能是它跟人一樣,怕外麵的黑暗和寒冷。那天臨睡之前,我假裝仍然生氣,故意要把它趕出氈房,花姑娘可憐地搖著尾巴求饒,死活也不到外麵去。我趁勢再一次教訓它:“明白了吧?再敢晚上往外麵跑,就不讓你回來了,在外麵凍死,讓狼吃了。”

胡麻不忍心,連抓帶摟地把花姑娘弄到了她的鋪位:“行了,說那話叫人聽著心寒得很,別再折騰狗狗了。”

大概我的威脅恐嚇起了作用,花姑娘連著幾天都老老實實呆在氈房裏陪伴我們,一到天黑就鑽進胡麻的被窩,再也不敢在外麵亂跑了。

消停了幾天,一大早胡麻又在門外驚聲尖叫起來,我連忙跑出去,門口放著一隻死旱獺,旱獺的脖子被咬斷了,血淋淋地慘不忍睹。旱獺是傳播鼠疫的重要汙染源,獵人和農牧民都不會把它當作狩獵對象,它也是森林管理部門嚴查禁獵的對象。這隻旱獺出現在我們門口,絕對可以排除人為因素。唯一能夠用咬斷脖子這種方式殺死旱獺並且送到我們門口的嫌疑就是花姑娘。然而,花姑娘每天晚上都老老實實跟我們呆在一起,不可能半夜三更跑出去抓旱獺放在我們門口然後再鑽進氈房,它也沒有任何必要那麼做,而且,我估摸它也沒有那個本事,今天抓個兔子明天抓個旱獺的鬧著玩。

雖然明知從花姑娘那裏得不出什麼答案,可是,在實在找不到答案的情況下我還是隻好拿花姑娘是問:“花姑娘,你告訴我,這東西是哪來的?”

花姑娘嗅嗅旱獺,昂起腦袋大聲地吠叫起來,我不明白它要幹什麼,正在這個時候,遠方傳來了回應,那是一種時斷時續,悠久綿長,近似於嬰兒哭叫的聲音,胡麻反應比我快:“狼,聽到了沒有?狼叫呢,大白天哪來的狼?”

我也聽出來了,那確實是狼叫!

胡麻非常緊張:“這裏怎麼會有狼呢?這可了不得,這裏怎麼會有狼呢?”

我立刻想到了那隻一路若隱若現不時打擾我們的孤狼,我問胡麻:“這邊沒有狼嗎?”

胡麻說:“這裏幾十年都見不到狼的影子了,祁連山的狼在五八年就被打光了,這裏更沒有狼,你沒見,現在我們出來放牧連狗都不帶了,這狼怎麼又有了?”

我腦海裏靈光一現,閃現的念頭讓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胡麻,這隻旱獺會不會是狼咬死了送過來的?”

胡麻連連搖頭:“不會,狼咬死的它自己還不趕緊吃了,哪可能扔到我們門口呢……不對,昨天半夜裏,花姑娘睡得好好的,突然一下子坐起來,把我嚇了一跳,過了一陣它又睡下了,那也不對啊,如果真的是狼來了,它怎麼不叫喚呢?”

聽到了狼的聲音,花姑娘又開始汪汪、汪汪的發出了那種兩聲一個節點的叫聲,聽著像極了“滾開、走開……”

狼停止了嚎叫,花姑娘還要扒拉那隻死旱獺,胡麻連忙趕開了它:“別動,”又吩咐我:“趕緊架柴火,把這東西燒了。”

這我懂,她是怕旱獺身上有鼠疫之類的傳染病,這已經是農牧區深入人心的衛生常識了。我倒不相信這隻旱獺身上真的會有什麼鼠疫病菌,而且,我跟花姑娘在山裏住著的時候,也曾經吃過旱獺,可是那都是我們親手獵取的,今天這隻旱獺的來路不明不白,太令人迷惑、疑懼了。看到胡麻對旱獺抱著那麼強烈的厭惡,我也不敢說我吃過旱獺,擔心她由此也開始厭惡我,於是我連忙搬出幾捆柴火,架起來,點燃以後,用柴火把旱獺的屍體掫到了柴火堆裏,頓時空中彌漫起難聞的焦臭味兒。

遠遠看著那熊熊燃燒冒著汙煙的火堆,一個近乎荒唐的念頭攪得我心慌意亂。難道,花姑娘跟那條狼之間,有著什麼不為我所知道的秘密?它們這種遙相呼應的吠叫隱含著一種默契,一種為我所無法了解的聯係。早在我和花姑娘被大雪封閉在山裏的時候,花姑娘從外麵叼回來的那隻野兔子,在我萌發的念頭麵前有了新的解釋,那就是,憑花姑娘這樣一條農家笨狗,能在那樣的冰天雪地裏捕捉到野兔子,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那麼,那隻野兔子是它怎麼搞來的呢?難道是那隻狼捕捉到了之後送給它的?這有點太離譜了,太讓人難以置信了。還有,這條自始至終追躡著我們,陰影一樣在我們身旁時隱時現的狼,為什麼花姑娘不再像第一次跟我共同麵對它的時候那樣,反應強烈,充滿敵意,拚命廝殺?再有,長達半年的時間,如果這條狼僅僅是為了吃我的肉,那麼,它應該有很多次機會,可是此後它為什麼再也沒有主動向我們發起過攻擊,僅僅是若即若離地觀望著我們,追躡著我們呢?花姑娘如果單獨跟它搏鬥,我相信它不是那條狼的對手,可是那條狼為什麼見到花姑娘之後,並沒有表現出應有的敵意,反而是花姑娘幾聲吆喝就能讓它退卻呢?用頭腦中產生的新思維回顧整個過程,除了我第一次遭遇那隻狼時,雙方激烈博命性的衝突之外,剩下的事實讓我認為,把這隻狼的行為舉止解釋為一個不屈不撓的追求者,比把它看作一個躡蹤追擊的殺手更加合理。作為追求者,它的對象顯然不會是我,而是花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