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我和胡麻陷入如癡如醉的性愛中一樣,花姑娘和那隻狼的交往也變得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大膽,以至於那隻狼在大白天也敢於在我們麵前現身了。它第一次大白天現身的時間地點拿掐得恰到好處,它出現的時候,我剛剛退下褲子正準備大解。我們住在氈房裏,大小便卻不能在氈房裏,那樣做就成了名副其實的自己臭自己了。我們大小便一般都在氈房後麵隨便找個草叢或者土窪解決。那天我剛剛蹲下,它就突然從附近的草叢中竄了出來,直挺挺地站在我麵前,跟我的距離不到三米。它的眼神沒有惡意,舉動沒有進攻性,它怔怔地看著我,顯然對我在做什麼感到莫名其妙。說來奇怪,當時我麵對它的第一反應不是恐懼、緊張,而是害臊。我想,任何一個人處於那種極為私密的行為舉動下,麵對突然出現在你麵前觀賞你的家夥,不管它是一隻狼還是一個人,本能的反映可能都會跟我一樣。我下意識地站起來提上褲子,完全忘了我還沒有擦屁股。
我突然站起來,將它驚了一驚,它後撤了兩步,我們對視著,都有些不知所措,都忘了下一步該做些什麼。我仍然無法判斷它是不是那隻曾經在河溝中企圖拿我當晚餐的狼,因為那隻狼在我的記憶中留下的是貪婪、凶惡、氣勢洶洶的樣子,而現在的它,沒有了那副凶相,除了長相仍然是一隻狼外,眼神、神態,跟一條狗沒有什麼區別。它那矯健的體型和平坦的腹部,還有胯間隆起的部位,讓我斷定這確實是一隻公狼,而且是一支年輕的公狼。它喉頭發出了輕聲地鳴叫,我不知道這是惡意的恐嚇還是善意的搭訕,因而我隻好默不作聲,用我的冷靜來威懾它,讓它不敢輕舉妄動。
它搖搖頭,晃晃低垂的尾巴,這個動作肯定是在向我打招呼,也是在向我表達一種善意,因為花姑娘經常用這個形體語言招呼剛剛認可的生人,到底同為犬科動物,看來它們之間的確能夠溝通交流。也正是這個動作,讓我驀然注意到了它的左耳,那隻耳朵上半截是耷拉下來的,上麵還有一道傷痕,傷痕的部位沒有毛。尖部耷拉下來使它的左耳成了梯形,而狼的耳朵應該是高高矗立的三角形,我想起了我在河溝裏遇到狼的時候,曾經用石頭擊中了它的左耳,那一下肯定很疼,肯定傷著了它,也正是那一擊,令它狼狽逃竄的。它的左耳終於讓我認定了,它確實就是那隻狼,看來我那一擊雖然不致命,但卻非常有效,以至於在它耳朵上留下了陪伴終生的殘缺,也讓我最終能都確定它是誰。
至今,我也不能確定的是,這隻狼,在長達半年的時間裏,一直追躡跟蹤著我們,如影相隨,到底是因為我打傷了它的耳朵耿耿於懷,一直在尋找報仇的機會,還是它跟花姑娘不打不成交,就像楊宗保和穆桂英那樣在戰場上相互對壘的過程由敵手變成了戀人,所以才一路不舍的追隨著我們。或許剛開始它是為了報仇一直追蹤著我們尋找機會,後來逐漸在這個過程中和花姑娘有了交情,以至於發展到了今天的戀情?這個過程的矛盾發展變化內因外因永遠是個未解的謎。不管怎麼說,事實就是,就在這個春深季節,這個萬物複蘇,就連空氣中都蕩漾著濃鬱春情的時候,它們倆,一隻農家母狗和一隻荒野公狼相戀了。
好像是為了證實我的測度,花姑娘歡欣雀躍地躥了過來,看到我和狼瞠目相對,它愣住了,腦袋在我們之間轉來轉去,也有些不知所措的尷尬,隨即它便對著狼假模假勢地吆喝起來,尾巴卻不停地搖晃著,我對它太了解了,它這種行為舉止,類似於我們人類中某個個體麵對兩個朋友親人發生糾紛的時候,一方麵大聲嗬斥其中的一個不要衝動,一方麵對其中的另一個人不停擠眉弄眼讓他見好就收,用這種和稀泥的方式來勸架、弭平糾紛。狼馬上明白了花姑娘的意圖,低頭垂腦的後撤,花姑娘衝到我跟前安慰我似的搖頭晃腦地搖尾巴,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它已經迫不及待地跟著狼跑了。我喊它,它也不回頭,跟狼在草灘上撒歡,狼不時跟在它的後麵聞它的臭屁股,我當時以為那是狼在溜須拍馬,後來增加了動物知識,才明白那是狼在向它求歡。
回到氈房,我把花姑娘和那隻狼的事情告訴了胡麻,胡麻鑽在被窩裏撚毛線,咯咯笑著打趣我:“你們人狗倆真的同氣連聲,連這種事情都湊到一起辦。”
我述說了我的擔憂:“你說是不是該把那隻狼趕跑或者幹脆滅了?花姑娘跟它能有什麼好結果?弄不好連我們都要遭殃。”
胡麻卻看得很開:“這有啥麼,讓它們好去,狗狗和狼都通人性呢,它們好就肯定不會禍害我們。要是花姑娘真能跟那隻狼生下幾個崽子,我就都帶回莊子養起來,保險是好品種,能賣好價錢。”
我訕笑她貪財,她卻扔下手中的毛線活,把我拉回進了溫暖的被窩裏,烏賊捕食一樣緊緊地環抱著我,朝我耳朵眼裏吹著熱烘烘的氣息:“快來,我給你叫,我想明白了,不是喊床、床、床,是在床上喊唉吆唉吆,沒有床也能喊。”她的話又讓我笑癱在她那豐沃軀體上,她那豐盈滑潤的身體,讓我感覺像躺在陽光下的草地上一樣愜意、舒坦,花姑娘和那隻狼立刻從我的腦海裏消失了。
這種充滿歡樂每天都洋溢著幸福的日子,讓我喪失了時間觀念,也消減了對未來的擔憂和恐懼。春天,這散發著濃烈萬物情欲氣息的短暫季節在不知不覺中倏忽而過,孕育萬物的夏天姍姍來臨。到了夏天,胡麻的激情卻忽然進入了低潮,她那如癡如醉的愛欲似乎隨著春天的過去也過去了。她開始以各種理由拒絕我的激情,實在迫不過我的要求,她的反應也極為勉強、不耐,這種冷落逐漸讓我興趣索然。那是一個炎熱的中午,她懶洋洋地睡在氈房裏,我問她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因為她從來沒有睡午覺的習慣,正午時分她這樣躺在鋪上就顯得很不尋常。她說她沒有什麼不舒服的,沉默片刻她又告訴我說她出來的日子太久了,要回莊子去,把這段時間積攢下來的酥油和奶幹送回去,另外再取一些需用的物品,可能要在莊子住幾天。我想和她一起回莊子看看,她馬上拒絕了:“人家要是問起來,你是誰,幹嗎的,我怎麼說?算了,你別去了,我去去就來。”
她說這話時候表情表達出來的拒絕太堅定了,我隻好答應在這裏等她,同時替她照管好那頭小牛,母牛她要用來拉車。她走了,趕著那頭老牛破車,車上載著幾個口袋,裏麵裝著這幾個月積攢下來的奶製品和紡好的毛線。她回去一趟的理由非常充分,但是由於進入夏季以來她感情的突然降溫,並且開始拒絕我的性愛要求讓我隱隱不安,我擔心她不再回來。
她走了,我要送她她也拒絕了,理由是怕我送她的功夫那條狼乘虛而入毀了她的小牛。我隻好站在氈房門前目送著她,希望她能夠回過頭來看我一眼,似乎那樣就能證明她對我還有留戀之情。可是,一直到她和牛車在遠處變成淡淡的斑點,她都沒有回頭看我一眼。草原上留下的是她的歌聲:“趕上勒勒車啊籲喂,回家看爹娘啊籲喂,留下尕哥哥啊籲喂,獨自守淒涼啊籲喂……”
我這是頭一次聽她唱歌,我從來不知道她居然還會唱歌。她唱的這種歌子曲調既不像河西小調,也不像臨夏花兒,更不像蒙古長調,節奏快了許多,聲韻平緩許多,沒有那麼多的大起大落和高亢婉轉的餘音,無論是詞還是曲,除了抒情,還有一些詼諧和調侃的味道。我不懂音樂,但是我敢斷定,那是一種我從來沒有聽過的曲調,後來,我再也沒有聽到過那種曲調。
胡麻趕著她的膠輪勒勒車走了,我感受到了孤獨和寂寞,正像她歌裏麵唱的:留下尕哥哥,獨自守淒涼。孤獨寂寞中,我忽然想到,很有些日子沒見到花姑娘了。有了胡麻,我就把花姑娘扔到了腦後,這絕對屬於重色輕友,花姑娘,你這家夥,現在在哪逍遙自在呢?我麵對著茫茫草原高聲呼喚:“花姑娘、花姑娘、花姑娘……”
我的喊聲活像狼嚎,在廣闊的草原上飄蕩,其實,人如果放聲嚎叫,跟狼的聲音沒有多大差別,兩個人如果大聲吵架,稍微站得遠一點,也很容易聽成兩隻狗在狂吠,這也許因為我們同屬哺乳動物。我不斷地呼喚著,我覺得好像能看到我的聲音像車輪一樣沿著傾斜的漫坡滾落下去,像揚起的風箏費力地攀登那高高的山頂,我希望花姑娘能像過去一樣,即便暫時不在我的眼前,聽到我的召喚,馬上活蹦亂跳的出現在我的麵前。我不能不承認,我非常自私,我不知道僅僅是我這樣還是所有的人都這樣,盡管花姑娘毫無怨言的跟我同甘共苦,多次在危難時刻義不容辭奮不顧身的救過我和我們的命,我事實上是中並沒有把它當作自己的忠心朋友,更不要說把它當作自己的親人,在潛意識裏,它不過就是我豢養的一條狗,一個可以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仆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