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也不清楚她叫什麼名字,她告訴我的名字非常複雜,長度超過了我所聽到過的任何一個外國人的名字,而且那個名字是用我聽不明白的音節組成的。我問她她的名字如果寫出來是哪些個字,她搖搖頭茫然的反問我:“什麼是字?”她見我實在弄不明白她的名字該怎麼稱呼,就讓我把她叫胡麻,我問她哪兩個字,她想了又想,說就是胡麻籽的胡麻。胡麻是當地主要的油料植物,炸出來的油香味濃鬱,比芝麻香油更加珍貴。我當時覺得她有點弱智,又覺得她是在占我的便宜,因為,胡麻這個名字聽起來像“胡媽”,後來的所有事實都證明我這個認識絕對錯誤。
我問她屬於哪個民族,顯然,從她告訴我那一長串音節組成的名字來看,她不是跟我一樣的漢族。但是,她的長相卻也不是我在農村帶隊的時候見過的,從甘南草原過來用牛皮羊毛換麥子和清油的藏族、裕固族,更不像寬臉隆鼻的蒙古族。她長得有點像歐洲白種人,或者說像東西方人種的混血兒,包巾下麵露出的卷曲發梢是棕黃色的,鼻梁很高,眼睛很大,眼皮很雙,眼眶很深,皮膚很白。如果她沒有兩隻跟我一樣黑溜溜的眼珠和一口道地的本地方言,我會以為她是從北邊的國境線上竄過來的克格勃女特務。我問她的民族,她告訴了我一個非常奇怪的兩個字:邐阡。準確地說,她當時告訴我的僅僅是這兩個字的發音,“驪阡”這兩個字是後來過了很久,我尋找她的時候,從當地文史資料上查出來的。這個時候我才知道,這兩個字並不是一個民族的名稱,而是一個古地名。當我按照當地文史資料館提供的線索找到那個地方的時候,隻看到了一片斷壁殘垣,而且是年代久遠的斷壁殘垣,久遠到跟河西的漢代古長城歲數一樣大。
好在她說的是地道的本地話,雖然她說話的語速很快,這一點不像地道的本地農民,本地農民說話的語速相對要緩慢一些,但是我仍然可以跟她很方便的交流。那天大雨傾盆,天氣很陰,然而當她掀開氈房的簾子出現在我眼前,我跟她麵對麵的時候,我竟然產生了太陽當空的錯覺。雖然她穿著厚厚的大羊皮襖,圍著當地農婦喜歡的那種羊毛披巾,可是這一切都難掩她那光彩奪目的容顏。看到我和花姑娘,她也愣住了,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花姑娘則趁她注目於我的時候,一溜煙毫不客氣的鑽進人家的氈房避雨取暖去了。
“你是幹什嘛的?你叫啥?”她生硬的問我。
我依然按照去煤礦的時候編造的那一套假履曆應付她:“我是知青,跟隊長鬧翻了,跑出來了。別人都叫我知青,你也叫我知青就行了。”
她直通通地追問:“你是知青到我這裏幹嗎來了?”
我耐心地向她解釋,同時也提出了要求:“我想到一個隊長找不到我的地方去,下雨,走不成了,你能不能讓我在你這氈房裏避雨,雨停了我就走,我是好人,不是壞人。”
她一把將我拉進氈房:“好人壞人都是人,都得避雨,既然要避雨,站在外頭浪費啥呢。”在她拉我進氈房之前,沒有任何的征候、表情表達,我還以為要再經受她的一陣盤問才有進入氈房避雨的可能,她卻一把將我拖進了氈房,這有點出乎意料,所以我進入氈房的時候踉蹌了一下,多少有點狼狽。
她跟在我的後麵進了氈房,氈房不大,卻也足夠用了,地麵上鋪著手工編織的毛氈,這種毛氈很厚實,可以隔濕保暖。氈房裏麵沒有炕,在氈房的角落有被褥鋪在毛氈上,被褥旁邊,扔著一個挺大的包袱。在氈房的門邊,有一個小鐵爐子,爐子裏麵燒著不知道是牛糞還是馬糞,空中彌漫著濃烈的草灰味道。我渾身濕透了,花姑娘渾身也濕透了,花姑娘有辦法,渾身一抖,抖得水花四濺,然後安然趴在小爐灶跟前的毛氈上享受溫暖,我卻沒有花姑娘那個本事靠著一抖就能甩掉身上的雨水,濕漉漉的衣裳貼在身上非常難受,胡麻從角落裏找出一件大皮襖扔給我:“換上吧,這個季節的雨水傷人骨頭。”
我道了聲謝,正要把大皮襖套上身,她卻讓我把身上的衣服脫了把身子洗幹淨再穿皮襖:“你是不是從煤灰裏打完滾就跑出來了?髒死了,洗洗去。”
我四處看看,這裏並沒有能夠洗浴的設備設施,就連煤窯上那種用大油桶鋸開做成的水槽子都沒有。我的表情神態告訴她,這地方沒辦法洗浴,她指著外麵:“用不完的水,脫了到外頭洗。”
沒想到我碰上了一個很講衛生的主人,她出的主意沒錯,我也希望能很好的洗一洗,可是她的要求卻讓我作難,我一個大小夥子,怎麼好意思當著她的麵脫呢?
“快點,把衣裳脫了我給你烤,你到外麵去洗,不然你就別在裏麵呆著。”她說著還遞給了我一塊肥皂。
我不再猶豫,看來不按照她的要求洗幹淨,不但不能換上她那溫暖的老羊皮襖,連能不能在這座氈房裏避雨都成了未知數,真沒想到,在這荒無人煙的野外還能遇到有潔癖的農牧民。我脫去了身上的衣服,好在我牢固地保守了穿褲衩的習慣,如果換作老梆子、小老漢他們,現在可就徹底露底丟醜了。這個時候想起了老梆子、小老漢,我有點恍惚,才過去短短幾天時間,煤窯的經曆就有了恍若前世的感覺。我脫衣服的工夫偷覷了她一眼,她倒很坦然,管自做著自己的事情,對我這年輕強健的雄性肉體毫不在意,或者說是司空見慣一般的不屑一顧。
我半裸著拿了那塊肥皂衝進了外麵的大雨中,用這天然的淋浴衝刷著我的身體,很冷,卻也很痛快,花姑娘用鼻子掀開門簾,幸災樂禍地看著我在大雨中擦洗自己,然後哼哼了兩聲縮回了狗頭。剛剛縮回去,它就非常狼狽的被胡麻揪著脖頸子推了出來:“還有這個髒東西,差點把它放過了,你一塊把它也洗幹淨。”
花姑娘現在已經發育得很強壯了,橫著後脊梁跟我能和我的大腿平齊,豎起來腦袋能抵到我的下巴上,在當地土狗裏麵,它可以算作大高個兒。胡麻製狗很內行,揪住花姑娘的脖頸子,抓住狗的這個部位,狗就無法掙脫或者反抗。況且花姑娘又屬於那種會看人下菜碟的家夥,察言觀色、溜須拍馬是它的長項,這方麵它比我在行。它很清楚,在這裏,胡麻是主人,所以對於胡麻的暴力驅趕報著逆來順受的態度,老老實實狼狽尷尬地夾了尾巴湊到我的跟前,等著我給它洗澡。
想一想,花姑娘也挺可憐,跟著我在煤窯裏混了這麼多日子,渾身上下的皮毛早已經變成了黑灰色,亂蓬蓬髒兮兮的,不知道的人根本想不到它是一條黑白相間皮膚很好的狗。想到這一點,我有點心疼花姑娘,跟了我這樣一個四處逃亡的主人,它也真的沒有少吃苦。於是我忍著寒冷,頂著暴雨,先給花姑娘洗。我給它渾身上下打滿了肥皂,然後仔細的給它刷洗著身上的毛發,花姑娘很乖,它知道我這是在給它講衛生,也許還知道如果不講衛生,今天晚上就得在外麵捱雨澆,老老實實的讓我搓弄它,天然的淋浴很有效力,煤灰的粘附力並不強,很快,我就欣然地看到了我原來的那個名副其實的花姑娘。
我叫胡麻出來驗收:“胡麻,胡麻,你看看這樣行不行?”
胡麻從氈房裏探出頭來,愣住了:“這不是黑狗嗎?咋一下子變成花狗了?”說完這一句,胡麻的腦袋就又縮了回去,她也怕雨澆。
我說它原來就是花狗,現在洗幹淨了,就恢複了原狀。
我和胡麻對話的當中,花姑娘已經急不可耐地鑽進了氈房,我估計它進了氈房的第一個動作肯定是渾身一抖,甩脫身上的洗澡水,果然,胡麻從氈房裏驚叫起來:“幹啥呢,把水甩到我臉上了。”
處理了花姑娘,我開始處理我自己,我給自己渾身上下打滿了肥皂,然後用力反複搓洗,從公社逃跑以來,我再沒有照過鏡子,我不知道我現在長成了什麼樣,身上流淌下來的黑水,讓我恍然明白,我也和其他窯娃子一樣,渾身上下都成了黑種人,黑色的煤灰讓我們看上去很髒。想到這些,我理解了她,我猜測,除了那些為了錢而做愛的洗衣婦,這個世界上恐怕沒有幾個女人願意和我們這些窯娃子有肌膚之親,甚至在一個屋裏共存都難以忍受,我們確實太髒了。
我索性跑到了氈房後麵,脫下了褲衩,全麵、徹底、努力、負責任地擦洗著自己,我在身上打了三遍肥皂,竭力想讓自己恢複本來麵目,身上頭上不再流黑湯了,皮膚搓上去不再像粗糙的鹽堿地,有了彈性滑潤的皮肉感覺了,我自己認為合格了,也差不多快要成凍肉了。我正要回氈房,她卻又把我脫下來的衣服扔了出來:“就著大雨一起洗了,肥皂方便著呢。”
在人矮簷下,不能不低頭,再說這又是一個那麼美麗的女主人,我沒有不服從她的本錢,也沒有不服從她的意願,男人在漂亮女人麵前的共同反應就是服從。於是我蹲在大雨地裏,開始認真揉搓那多日沒有見過水更沒有見過肥皂的衣裳。高原牧場春天仍然非常寒冷,瓢潑大雨中洗澡洗衣服滋味很不好受,一半迫於無奈,一半出於自願,洗澡和洗衣服兩項任務我都完成了。我套上了洗幹淨卻還濕漉漉的褲衩,抱著那一團洗好的衣服,哆哆嗦嗦地跑進了氈房,氈房裏邊很暖和,她正在爐灶上熬奶茶,氈房裏彌漫著濃鬱的茶香和奶香。
我套上了她扔給我的老羊皮襖,溫暖和羊膻味同時包裹了我。她從爐灶上拎起了茶壺,給我斟了一碗奶茶:“放鹽還是放糖?”
我這才想起來,糖,這能讓人甜蜜的味道我已經有大半年沒有品嚐過了,我幾乎已經忘記了吃糖的感覺,糖這種食品也幾乎從我記憶中消失。我連忙說:“有糖就放糖,沒糖就放鹽。”
她從一個黑乎乎的砂罐裏掏出來一撮土黃色的砂糖放進了奶茶,直接用手指頭攪動著奶茶溶解被稱之為“古巴糖”那種土黃色砂糖。那個年代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大家吃的都是這種被稱之為“古巴糖”的土黃色砂糖,後來過了很多年,我才知道,這其實不是古巴糖,而是巴西糖。用手指攪拌砂糖的動作讓我瞠目,大概是為了不浪費,她把奶茶遞給我之後,還吸吮了一下用來攪奶茶的手指,這個動作很不經意,帶點兒天真,又有點率性。奶茶的芳香淡化了我對她用手指頭攪拌奶茶的不快,我捧著熱烘烘的碗子啜吸著香甜的奶茶,愜意頓時彌漫了全身。
胡麻很細心,她也給花姑娘倒了一小碗奶茶,放到了花姑娘的跟前,花姑娘立刻吧嗒吧嗒地舔噬起來,那副愜意和滿足讓它的眼睛都眯縫了起來。可能我和花姑娘的反映實在太相似了,胡麻看到我們倆這個樣兒,忽然笑了,這是我跟她相遇以來第一次見到她笑,她的笑容動人心魄,那種笑容好像不但存在她臉上,而是一直穿透到了你的心裏,笑得你心髒怦怦亂跳。擁有如此殺傷力笑容的女人,我是第一次見到,也是最後一次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