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升起來了。冬日的湖上,荷的故事正沒有盡頭。

冬的湖上,最熱的當是荷了。冰壓不住它,雪也蓋不住它。它總是融化了冰雪,讓熱的生命在這冰雪的湖麵上醒目著。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世界裏,總有那曾經外直中空的荷柄,或挺著,或曲著,或擰著,或舉著,從冰下牽緊了紋理畢現的荷葉和蓮籽散盡的蓮蓬。融去了身上冰雪的荷,黑著或灰著,卻嶄新著。夏日的荷是從水中生的,“出淤泥而不染”;冬日的荷是從冰雪中生的,曆垢世而彌新彌淨。更有愛的宣言寫在冰雪之上——幹枯了也要擁抱著,共同迎受著寒風,等待冰消雪融的日子;既然災難不可避免,那就相挨相慰著一起凍結於冰雪之上,攜手承受苦難。誰能說與所愛者攜手承受苦難,不也是一種巨大的享受與幸福呢?

熱的荷,當是偉大的潔淨與愛的楷模了。

最富有柔情的也就最為剛強最具力量,在這白色籠罩的湖麵上,隻有愛的荷在與冰雪較量。凍結與反抗,最為驚心動魄的搏鬥,一定是發生在夜裏。北風淒厲地嘶鳴著、撕扯著,雪的鞭子狠狠地抽打著,這時冰便陰險的一寸一寸地靠攏來。但是荷在,冰就無法完成它窒息一切的一統天下。到底有過怎樣慘烈的搏殺,我們已經無從知曉。

午時的太陽下,荷的凜然與憤怒卻曆曆在目。

銅鑄鐵打般的荷柄——有的舉著葉或蓬,那是荷的解放的旗幟;有的頭已半凍在冰中,卻還將身子拱作勁弓,要將一統的冰蓋掀翻,那滿布的細釘頭樣的刺疙瘩,似乎正隱隱漏出咯咯吱吱的響聲。即使光剩下了頭顱,也要與冰撕咬在一處,如眉間尺咬緊了楚王的頭(魯迅《鑄劍》)。這“頭顱”的四周,總是有著深刻的冰的漩渦,記錄著荷的不屈與抗爭,也記錄下冰的膽怯與陷落。這是怎樣的頭顱啊,沐浴在冬日的陽光裏,於冰雪上昂著,金燦燦的,金字塔般的從容,富士山樣的美麗。

冬荷知道,冰下還有藕,正布滿在湖底。每一節藕上,都棲著自己生生不息的夢。夢在,來年的夏天,還能不讓荷在每一朵浪花上自由飛翔嗎?那是月華做成的荷瓣,水精做成的荷葉,漁歌做成的蜻蜓呀!整個夏天的熱烈,都在這裏轟轟烈烈的演繹著。

一種水樣的感覺正在冬荷的筋脈裏汩汩地流動。飽滿,自在,清新,高潔,它甚至看見了一隻翠綠的青蛙,正如意地蹲在肥嫩的荷葉上,一滴被魚尾濺上的水珠,正在蛙的腳下滾動,而滾動的水珠上,有七彩陽光的閃爍。它還看見了花瓣紛披的粉荷,嫩黃泛綠的花托周圍,是黃黃的蕊毛,花托上微突著幼小的蓮籽,淚泡一樣的嬌嫩著。美好,就是這樣的吧?還有夏荷的清香,夏荷的明朗,夏荷風中快樂的呻吟和夏荷染紅了白雲的歡笑,都在撫弄著冬荷夢的琴弦。

風刮著。冰封著。雪覆著。夕陽正泛著荷蕊般的嫩黃。夕陽裏,醒著的冬荷,夢正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