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荷
美
作者:李木生
冰掐滅了一湖的波浪。又冰上加雪。荷的屍骨就這樣狼藉在冰雪的湖麵上,肢折頭斷,東倒西歪,稀稀落落。
蒼涼。落寞。好像這裏從來就沒有過擠擠挨挨、漲潮似的荷葉,沒有過大火一樣燃了一湖的荷花,也沒來過那隻在尖角小荷上立了近千年的蜻蜓。
湖,真的死去了嗎?
但是,有一絲荷的清香,悄然潛入心肺,連強大戧人的寒氣也無法將其阻斷。
在這冰雪的湖上,我與冬荷相識。
紅紅的朝陽,在遠處怯怯地開著。薄薄的霧氣正在散去,遠遠近近的殘荷便從朦朧裏漸漸清晰起來。直的,彎的,拱的,垂的,是荷柄的舞蹈;灰的,黃的,黑的,褐的,是荷葉、蓮蓬的存在。“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宋之周敦頤曾將夏荷喻為“花之君子者也”。其實,冬荷不是更具有著君子的風骨嗎?
風寒榨盡了水分算得了什麼?失去了豐腴,那就裸露出莊嚴的筋脈迎接風雪。曾經碩大舒展的碧葉,有時會幹縮成一排排瓦壟狀,甚至在壟沿處散布起或大或小、有著黑色邊緣的窟窿。這是被風霜雨雪反複肆虐後留下的創傷吧?乍看這帶著黑色邊緣的窟窿,好像這荷已經脆得很,一碰就會碎的。其實不,在這褶皺間的灰色質地裏,往往還殘留著淺淺的綠,撫摸它,抓它,你會立刻感到一種柔韌勁道的生命的力量。天要起風雪,水要結成冰,這是無法回避的現實。躲避肯定是不行,逆來順受恐怕也不行,最好的辦法也許就是迎上前去。不要以為荷在冬日裏零落。不是的,它是迎上前去的勇士,前仆後繼時堅守陣地的勇士。
有一枚荷葉曾是那樣深深地吸引了我。寒風裏,它反扣在一杆斜立於冰雪之中的荷柄旁,仿佛一位持槍披甲的英雄。它那依然碩大的葉片起伏著,猶如奔騰向前的波濤。而隆起的筋脈,在太陽下骨骼一樣地凸顯著,更讓這波濤有了山巒連綿的質感。這如波濤山巒般起伏不息的,不就是勇士容山納川、吞吐日月的胸膛嗎?瞧著它那根植於博大之上的自信與恢宏,我隱隱感到,也許那一湖的浪漫,一湖的自由,一湖的豪情與剛烈,正被這枚荷葉收藏著。
還有給我以強烈震撼的那枝冰中的蓮蓬。蓮柄早已沒入冰雪中,蓮頭卻執拗地伸出在冰麵上,麵朝著空曠的天空,十七個空了的蓮房猶如十七個森然的彈洞,真是觸目驚心。望著這十七個無言的黑洞,我依稀聽到了呐喊與控訴。它一定有過孕子的艱難與幸福,那十七粒飽滿圓潤的蓮籽,肯定蘊含著新鮮而又芬芳的思想。不然,枯燥猙獰的嚴冬不會向它施以能夠致以死命的寒冷。但是寒冷又能怎樣?飽滿的蓮籽早已植入湖底的泥中。沒有了蓮籽的蓮蓬,仍然勇敢而堅定地麵向有著太陽、月亮與星星的明亮的天空,大睜著追求與探尋的眼睛,並讓自己那十七個曾經孕育過十七粒蓮籽的蓮房,衝破覆蓋的冰雪,成為湖的自由呼吸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