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孤獨中駕一葉幻美的輕帆(1 / 3)

孤獨中駕一葉幻美的輕帆

浮世繪

作者:霍俊明

唐湜,1920年5月28日出生於浙江溫州楊府山北麵的塗上塗(現名唐宅)。唐湜原名唐興隆,乳名興龍,學名揚和,字迪文。父親唐伯勳,曾在當地創辦小學。母親王麗則,出身書香門第,祖上為秀才。兄弟姐妹十人中唐湜排行老大。唐湜的舅父王季思是著名的戲曲學大家。

從飛霞山煙雨到西北烽煙

唐湜的家鄉靠近甌江,四周是大大小小的漁島。這裏曾經巫風盛行。村莊有好幾個海神廟和財神廟,每年這裏都有戲班演出。兒時的唐湜就對戲曲很是著迷,常常讓家裏的一個幫工背著去看戲。唐湜印象最深的戲是頭戴長翎、赤臉長髯的李自成祭拜吊死的崇禎皇帝,還有妖怪變成村姑吃人心肝的恐怖場麵。唐湜之所以給自己的書房取名為飛霞樓,是因為此處臨近一座飛霞山,山有飛霞洞。從樓上遠望就是青翠氤氳的群山,年輕時的唐湜最愛在樓頭窗口吹笛。山腳下有一片池水,池中是大大小小突兀的岩石。池水清澈見底,錦鱗遊來遊去。在池邊的岩石上刻的是唐湜母親的祖父王仲蘭題的四個大字“磊落奇才”。飛霞洞旁幾棵合抱的大樹曾是唐湜孩童時代的樂園。隻可惜,在唐湜上小學時一場山火燒死了這些老樹。

唐湜7歲時,家裏給他請了幾位家庭教師。其中一位思想新潮的老師叫陳國華,曾因學潮被師範學校開除。陳國華激進的思想也影響到了小小的唐湜。1928年開始,唐湜在溫州中學附屬小學和初中部就讀。小學二三年級,唐湜已讀完《三國演義》、《東周列國誌》、《七俠五義》、《三言二拍》、《紅樓夢》、《西遊記》、《水滸傳》等。暑假的時候,唐湜和母親一起到上田村外婆家度假。在外地教書的二舅父王季思也帶著家人來消夏。王季思在東南大學時曾跟隨曲學大師吳梅學藝,他帶來的大批的線裝雜劇傳奇以及時髦的唱片讓唐湜如醉如癡。唐湜與表兄弟們一起聽《夜奔》和《遊園驚夢》,還跟隨舅父咿咿呀呀學了一陣子的戲。在中學期間,唐湜開始接觸到新文學並嚐試著寫作短詩。起初冰心的散文詩對唐湜影響不小,後來何其芳的《畫夢錄》和《預言》令他著迷。有一個暑假,唐湜都在塗山老宅的東樓上讀何其芳。表哥陳桂芳的書房裏有大量的新詩集,其中“新月派”的詩更是吸引著唐湜。在中學時期,朱自清對唐湜的影響很大。朱自清曾經在1923年春天開始在溫州中學教國文三年,校歌就出自他的手筆,“雁山雲影,甌海潮蹤,看鍾靈毓秀,桃李蔥蘢。懷籀亭邊勤講誦,中山精舍坐春風。英奇匡國,作聖啟蒙,上下古今一冶,東西學業攸同。”不僅朱自清的諸多關於溫州的散文讓唐湜沉醉,而且他煉獄般的知識分子精神對唐湜影響更深,“我更愛把朱先生看成這時代受難的到處給人蔑視的知識分子的代表,從他身上看出人類的受難裏更深重的知識的受難,他的‘背影’是很長的”。1948年朱自清病逝後,唐湜寫作《手》一詩以作紀念,“大地的琴弓,河岸上//星光沉落,渡河者/堅定的姿於一閃間/凝結,親切的光耀/在海上升起,朝霞暈開/如金色的蓮花,思想的/手在不經意間伸入混沌//因為人們已經醒來/因為人們已經起來……”在溫州中學讀書期間,唐湜與林斤瀾、趙端蕻、莫洛等同學參加了“野火讀書會”。當時這些追求進步的學生讀得最多的是魯迅、茅盾、高爾基和法捷耶夫的著作以及《大眾生活》、《世界知識》、《中流》、《譯文》、《光明》等刊物。“一二·九”學生運動也影響到了溫州,當時唐湜和趙端蕻、莫洛等同學參加了拆除日本人開的洋貨店“東洋堂”活動,但是因為警察出麵阻止而沒有成功。因為此事,已經參加共產黨的莫洛被學校開除。而唐湜也兩次因為參加學潮被學校開除,隻是校長迫於學生壓力才讓唐湜複學。1936年,唐湜讀到了卞之琳、何其芳和李廣田“漢園三詩人”的《漢園集》。這個硬布麵的燙著銀字的詩集深深吸引了這位中學生。何其芳的《預言》和曹葆華翻譯的瓦雷裏的《現代詩論》對唐湜的影響更大。

1937年春天,唐湜考入寧波中學高中部。入學不久,唐湜即在校刊《寧中學生》發表了近百行的長詩《普式庚頌》(“普式庚”現譯為“普希金”)。緊接著抗日戰爭全麵爆發,唐湜的中學生活就此結束。唐湜加入莫洛組織的“永嘉戰時青年服務團”以及“前哨劇團”,用青春的熱情參加到諸多抗日救亡活動中。1937年冬天,唐湜與姨媽陶謝言和表兄陳桂芳坐火車經武漢去西北。三人乘騾子車過幹涸的渭河,前往安吳堡。寒冷的冬夜,借宿在茅店的一晚給唐湜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使他體驗到了溫庭筠“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的意境,還有來自於一個異鄉人的愁緒,“泥炕上過了沉沉一夜,/聽一夜風吹茅草的聲音,/朦朧中就要入黑甜鄉中,/雞聲卻驚醒了一店旅人”。1938年春天,唐湜跟隨新四軍駐溫州辦事處主任吳毓到了挺進師根據地山門。當時救亡幹校副校長黃先河(校長為粟裕)對唐湜的幫助和影響很大。期間,唐湜曾準備報考麗水的一個高中,未果。後來經舅舅王季思介紹到麗水專署任政工室幹事。半年後失去職位,無奈之下,唐湜考取了西安的國民黨中央所屬的幹訓團。在軍訓一年後,唐湜在幹訓團內刊任上尉編輯。1939年夏天,唐湜與友人姚國階、孫友良等準備從江西徒步到西安,卻因為孫友良的愛人郭思瓊的告密,他與七個同伴一起被捕。唐湜等人先後囚禁於團內重禁閉室、軍委特種拘留所和西安集中營達兩年之久。正如晚年唐湜所回憶的,“在獄兩年,受刑甚苦”。最終在同鄉好友項景煜的營救下唐湜才得以出獄。出獄後唐湜回幹訓團接受三個月的監管。幾經周折,唐湜跟隨友人去四川,卻生病發燒42度,幾乎喪命。1942年唐湜到《黃河》文藝月刊工作,任助理編輯。那時的主編是著名的女作家謝冰瑩。因為唐湜曾經被捕入獄,謝冰瑩也受到了牽連,坐了一個星期的牢。在《黃河》工作了不到一年時間,1943年春天,唐湜經桂林、衡陽、長汀、南平回到故鄉溫州。

那時青春正被詩情點燃

1943年夏天,唐湜考取了浙江大學外文係,當時學校為避戰亂移到龍泉山中。在浙大讀書期間,唐湜係統接觸到莎士比亞、雪萊、濟慈等西方詩人。大學一年級,唐湜開始寫作敘事長詩《森林的太陽與月亮》。該詩前後寫了竟然有一年多的時間,總共達6500行。後題目改為《英雄的草原》由森林出版社1948年出版。唐湜一直被詩情燃燒著,在木屋的桐油燈下,他每晚能寫一二百行的詩。大學時期,唐湜對湖畔詩人的浪漫主義詩歌產生了濃厚興趣,正如他自己所說,“傾聽歐洲的詩人們在明媚的湖畔歌吟,有時聽著雪萊的雲雀鳴囀,濟慈的夜鶯輕啼,有時也進入一片象征的森林漫遊。浪漫主義的激情引起了我的狂放不羈的幻想”。作為詩人評論家,唐湜深受李健吾和梁宗岱的感悟式的“親切而又精當風格”的文學批評的影響。唐湜曾作詩:“嗬,親愛的劉西渭先生/這忽兒我想起了您爽朗的笑/四十多年前,一個中學生/由於您的《咀華》的光照/進入了一個新奇的世界”(《懷劉西渭先生》)。一個黃昏,唐湜躺在浙西南的原野上,翻閱《阿左林小集》,身邊的草地、溪水和樹林裏的啁啾鳥鳴讓唐湜想象著異域的情形。唐湜閱讀完後心情難以平靜,於是回到宿舍後借著微弱的桐油燈完成了第一篇評論《阿左林的書》。早在1936年,唐湜在故鄉溫州讀初中的時候,就在《水星》和《大公報》上讀到李健吾的評論文章。1945年遠在溫州的唐湜將自己的幾首詩寄給李健吾,李健吾選了幾首以《山穀與海灘》為題發表在他與鄭振鐸一起合編的大型文藝刊物《文藝複興》上。這年夏天,唐湜和陳愛秋結婚。沒過多久,唐湜離開新婚妻子到福建建陽的暨南大學借讀。

1946年唐湜的家鄉溫州發生糧荒,幾千人被餓死。正在老家過暑假的唐湜目睹和親自經受了這次前所未有的饑餓和動蕩。他通過《荒涼的城》和《騷動的城》對時代進行控訴。抗戰勝利後,唐湜終於在上海與李健吾會麵。那是1946年的春天,唐湜暫時借住在曾經借讀過的暨南大學上海寶山路的宿舍裏。一天早上,突然接到《文藝複興》編輯部的通知,要他到陝西路李健吾的家中領取詩歌的稿費。當時無比激動又惴惴不安的唐湜敲開了李健吾的家門。初次見麵,李健吾爽朗親切的笑聲立刻感染了還有些拘謹的唐湜,兩人相談四五個小時,遂為至交。此後唐湜經常去李健吾的寓所談論文學,期間接觸到的歐美文學對唐湜有很大的影響。暫住暨南大學宿舍的唐湜希望以借讀生的身份轉入該校,從而能夠聆聽李健吾、錢鍾書和施蟄存等先生的課。不料,當時任教務長的劉大傑卻要求唐湜參加轉學考試。無奈之下,唐湜隻得繼續回杭州的浙江大學學習。幾乎每個周末唐湜都乘火車到上海,住在舅父王國桐的家裏去拜望李健吾等先生。經朋友林嵐的介紹,唐湜帶著油印的6000餘行的長詩《森林的太陽與月亮》(《英雄的草原》)去拜望臧克家。正是在臧克家的家裏,唐湜結識了陳敬容和曹辛之。1947年7月,唐湜參與臧克家和曹辛之等人創辦的星群出版公司。在昆山陸家浜中學教書期間,唐湜經常到上海幫著陳敬容編《詩創造》的特大翻譯專號。唐湜與陳敬容以及她當時的愛人蔣天佐一起去聽過梅蘭芳的《洛神》。此後,唐湜又與辛笛、方敬、陳敬容、杭約赫、唐祈等作為《中國新詩》的編委為新詩的現代化做出不小的貢獻。唐湜曾經在《文藝複興》和朱光潛主編的《文學》雜誌上,讀到過穆旦的幾首詩以及王佐良所寫的穆旦的評論,當時的唐湜認為穆旦的詩過於晦澀,並沒有留下太深刻的印象。1947年秋天,唐湜到上海致遠中學找汪曾祺。本來唐湜此次來是想借機找一些資料好給汪曾祺寫篇評論。可汪曾祺竟然從書桌上拿起一本厚厚的詩集給他,並說詩人都很寂寞你給他寫寫評論吧!唐湜接過詩集一看,原來是穆旦的《穆旦詩集》。讀完詩集,唐湜完全一改此前對穆旦詩歌的印象,完全被新鮮感、陌生感牢牢攫住。1948年1月,洋洋灑灑一萬多字的《穆旦論》完成,後來發表在8、9月的《中國新詩》第三輯和第四輯上。1949年元旦過後沒多久,唐湜受《新民報》友人宋凱邀請來到南京。唐湜得知此時穆旦正在位於南京的聯合國救濟組織工作,於是托同鄉趙端蕻和楊苡夫婦幫忙找到穆旦地址。在穆旦寓所,兩人都相見恨晚。穆旦的氣度給唐湜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兩人幾乎一整個晚上都在熱切地交談。穆旦逝世後,唐湜曾在路過天津時與妹妹深夜拜訪過穆旦夫人周與良。看到周夫人過早的白發,唐湜百感交集,一時無語凝噎。在唐湜剛剛整理好評論集《意度集》準備出版的時候,《詩創造》和《中國新詩》以及星群出版公司都被當局查封了。萬分悲痛中的唐湜隻得攜帶文稿返回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