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緣與敘事
自由談
作者:梅蘭
從文學史的角度看,任何新興的寫作方式或者流派,當時幾乎都被視為某種邊緣寫作,它們大多以較傳統寫作更為世俗的麵貌出現,從人物、故事到結構、語言。西方文學史都告訴我們,文學越來越世俗化,這個過程在20世紀上半葉有了巨大的反彈,各個環節都與傳統文學判若兩人的現代文學思潮,帶來的是一批讓人看不懂的文學作品,它們的文學革新手法之極端到現在仍然具有裏程碑意義。這裏所談論的邊緣敘事,很大程度上是現代主義思潮在20世紀80年代以來對中國當代文學產生的影響,即中國的先鋒派創作。
邊緣,毫無疑問是與中心的疏遠,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造成的。從距離的疏遠,文學的邊緣敘事最終會蛻變成對主流社會與價值的冷眼旁觀。事實上,邊緣敘事首先是對現實的強烈的距離感和不滿,邊緣的價值即在於此,它最基本的要求是,拒絕現實,然後重建一個自己的現實,所以它的邏輯大多與現實生活相背離——孤獨的如同狂歡,粗魯的無比精致,日常生活裏浸泡分解出的那部分難以命名的東西,就是邊緣。可以這樣說,邊緣恰好是最不像生活的那部分生活,除了寫作,人們很難注意和發現它們。
邊緣其實不是某種實體的生活,僅僅是對生活的觀察、態度和表達,生活在邊緣的隻可能是文學,而不是寫作者本人。當然,我們無法排除寫作者本人某種強烈的破壞欲,除了不想對讀者指手畫腳以外,邊緣敘事的創作者內心也許鬱積著某種隱秘的同時氣勢洶洶的破壞欲,這難免造成了眾多讀者的一腳踏空,無論從哪個地方,你都難以找到這些敘事的常規意義,它們處心積慮地想要破壞一切文學敘事的規則規範——故事掐頭去尾,情節隱晦不明,人物暴虐扭曲,結構斑駁跳躍,修辭驚心動魄,最糟糕的是意義層麵的空洞化,前麵的所有努力都是為了抽掉傳統文學敘事穩定的意義追求,否則,那還是邊緣敘事嗎?
能夠明確表達意義追求的,其實都還算不上邊緣。如果說到題材的邊緣,好萊塢電影是最邊緣的,比如《阿凡達》《禁閉島》《盜夢空間》《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雲圖》等,電影早已在潛意識、夢境、幻覺、外星人上大做文章,但誰都能發現,傑克·薩利的演講完全貫徹了獨立宣言的精神,雖然他麵對的是潘多拉星球上身材高大的藍色類人生物納威族。
邊緣敘事是敘事的革新者,這個最基礎的革新就是對人的觀察角度,隻有從非人的角度,你才能真正理解先鋒派對人類活動的表現,這當然是一種還原,隻剩下最基本的食色欲望以及圍繞它們的暴力殘殺。關於欲望的暴力敘事,應該是先鋒派的一個別稱。當然,讀者不可能指望任何一個欲望的兌現,它們總是在奢望一個稍微高於本能欲望的過程中,無一例外以各種醜陋的姿態滾回暴力的軌道上,最終精確地湮滅在死亡中。換句話說,先鋒派無論做了多少個有著誘人名稱的菜壇子,你打開一看,所有的菜都浸泡在一種暗黑無邊的死亡醬汁裏。有意思的是,這些菜的滋味確實讓人難忘。當然,基於性別的差異,先鋒派針對女性的暴力,從來是強奸加上懷孕加上死亡,即性的暴力,這顯示出先鋒派對於女性的細致觀察及對其特點的得心應手的應用;關於男性的暴力,簡單的配方是被刀捅死,別致些的是自己拿刀剁自己,最令人回味的是自閹。先鋒派的人物確實不是人物,他們隻是血腥暴力的配菜,為了試驗刀口的鋒利而生而死。他們不是呆笨就是愚蠢,不是淫賤就是變態,不是狠毒就是瘋狂,對人性的深度的興趣最終以極薄的平麵呈現出來,惡的各種形式代替了人性本身,所有人物都具有歇斯底裏的氣質,髒話和暴力是他們唯一的言行方式。簡言之,先鋒派為當代文學貢獻了兩類讓人印象深刻的人物,“揍不死的”和“×不死的”。據觀察,後者極有可能已開創了“五四”以來中國文學的新女性形象,如死不改悔的妓女、自願為妾的女大學生。如果不能說是仇恨,也隻好以頹廢來概括先鋒派對世界的感受了,他們以劇烈的退化來表明對生命和世界的強烈的不滿和厭倦,這個世界隻配得上這樣的人物和故事,難道不是嗎?
除了對邊緣敘事創作者的心理做某種簡單的窺視和猜測外,你幾乎找不到邊緣敘事對現實的看法或者說態度,它對現實的曖昧不明令人頭痛,說到底,邊緣敘事唯一願意表現的是對藝術的態度,或者說,藝術才是邊緣敘事願意委身的對象,而藝術,當然是與現實毫不相幹的。在先鋒文學的邊緣敘事裏,我們總能發現一種對藝術的忠貞,或者可以翻譯為,對現實的有潔癖有姿態的逃離。浪漫主義、個人主義對現實的隔膜與無力感,相對主義對價值的懷疑,孤獨的精神流浪與漂泊,這些構成了先鋒派與生俱來的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