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鋒之死

自由談

作者:昌切

看看如今功利主義在文學這個圈子裏是怎樣的盛行、不可一世,想想近三十年前同樣在這個圈子裏發生的那場聲勢浩大的反功利主義的先鋒文學運動,一種令人驚歎的曆史聯係突然出現在我的腦子裏。

由反功利主義返抵功利主義,文學竟然在如此短促的時間裏完成了一個曆史循環。當年那些逆天的文學青年,曾經以那麼狂放的姿態戲弄一直被視為經邦濟國大業的文學,把文學由聖境拉向俗世,降格成為任人隨意把玩的“語言遊戲”。然而,時過境遷,伴隨環境變化和年歲增長而來的,是激情的逐漸退去,那些叛逆者相繼改換了麵容,那場以“純文學”為追逐目標的先鋒文學運動隨之偃旗息鼓。

我記得很清楚,正是在鄧小平南巡講話之後,先鋒文學落入低穀的時候,一位來自山西的插班生,卻成天泡在先鋒文學裏不肯出來。他叫聶爾。聶爾那時讀書寫作都離不開先鋒文學。他的學士學位論文做的是作品如“七寶樓台,炫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的孫甘露。他試圖進入孫甘露的作品。具體的情況已經記不起來了,印象中,他的辦法大概是運用從西方舶來的一些流行的術語,如“能指”、“所指”、“能指遊戲”、“能指滑動”之類,在能指與所指的裂隙中尋找作品可能暗示的意圖。既然是裂隙,既然能指配不上所指,而且能指歧出於所指不止一二,那麼作品的指意多端而難明其所以,便是必然的結局。

現在回想起來,在1980年代後半期,奇怪的不是出現而是不出現這樣的結局。此前的文學,揭露傷痕,反思曆史,鼓吹改革,文化尋根,指意都是非常明確清晰的。可見在此前作家的心目中,都有一個意義聚集的“中心”。這個中心是他們的根據地。革命與反動,進步與保守,文明與野蠻,等等,是他們看取世界、建構文學的基本思維方式。他們相信,通過他們的寫作,可以幫助中國走出曆史的誤區,踏上光明的前程。這是一種極端功利主義的寫作。這種功利主義是單一的政治功利主義。而先鋒文學自落世那一天起,所反抗和反撥的就是這個政治功利主義。說搞文學如同修鞋砌牆,說“玩文學”,說“詩到語言為止”,說“回歸文學本體”,說世界是不確定的,用確定的世界的不確定性的信念表現捉摸不透、遊移不定的世界,把文學做成“語言遊戲”的拚盤,做成博爾赫斯那樣的“敘述迷宮”,做成消解意義的探案集,這一切說明,在那些無所顧忌的文學青年的心目中,已經不存在前輩作家所據守的那種中心。

自此以後,一個至今仍然經常被人誤釋、輕待乃至嘲弄的概念——“解構”——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追逐西方思想新潮的新銳文本之中。解構即解拆結構。解拆什麼結構?二元對立結構,如理性與感性、語言與言語之類的二元對立結構。在原創者德裏達那裏,解構涉及“區別”、“延異”和“播撒”三義。無區別,無對待,則談不上結構不結構。形成結構的二元要素,在邏輯和意義上是有區別的,並不對等。因為不對等,所以又叫等級結構。因為存在等級,所以需要解拆等級結構。解拆的策略是摧毀二元之間的邏輯關係,促使其意義延宕和轉化(異化),直至消散。

解構就是去中心。也許那些年輕的叛逆者並不一定明白解構的真實含義,但是,他們不相信中心,憑著直覺隨心所欲地耍弄去中心的把戲,卻是確鑿不移的。蘇童在小說《妻妾成群》中戲耍的是階級壓迫的主題。在我們熟悉的前定的階級結構中,妾屬於被剝削階級,是剝削階級的對立麵。按先前寫作的慣例,妾一般被處理成窮人家的孩子,因漂亮而被富人強納為妾,成妾後受盡淩辱。而蘇童卻反其道而行之,惡作劇似的解拆了這個階級結構:妾成了大學生,主動擠進富家門,進門後與富家的女人們勾心鬥角、爭風吃醋。他的另一個小說《紅粉》,假如拿來與陸文夫的《小巷深處》對讀,可以更清楚地看出作者反搓繩子的遊戲心態。同樣的妓女改造的故事,卻被注入完全相反的旨趣。你寫建國初期妓女經改造成為新人,從了良還收獲了美滿的愛情;我偏偏要寫妓女在建國初期未經改造反而從了良,經改造的倒是脫不掉積習,最終與人“私奔”。

反著來,翻轉原有母題,蘇童這樣幹並不是孤例。餘華這樣幹過,不少比他們更年輕的作家也這樣幹過。餘華的小說《古典愛情》,戲擬的是才子佳人的故事,破壞的是“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的俗套。寫柳生進京趕考,良辰美景,巧遇佳人,相約佳期,這是順著原來的路子(如《牡丹亭》)走。接下來是逆行,對著幹:柳生落榜歸來,相約的地方已是繁華落盡,人肉相殘,一派凋敝荒涼的景象,為了解除淪為人肉的小姐的痛苦,落魄的書生親手刀刃葬送了美麗的小姐……十年後,已經徹底斷絕了功名念頭的柳生再度來到小姐的墳頭,小姐卻無由像杜麗娘那樣因愛而起死回生。餘華的另一個小說《鮮血梅花》,仿寫武俠複仇的故事,卻把替父複仇的俠士寫得柔如翠柳,讓他遍地尋找複仇對象而不得,隻好不了了之。相對來說,那些更年輕的作家要更少些精神負擔,“惡搞”的本領自然也不在蘇、餘二人之下。把鬱鬱寡歡的林黛玉弄成陽光世故的薛寶釵,把徐誌摩的癡情難卻弄成浪蕩公子的逢場作戲,把妖冶的蕩婦弄成窈窕的淑女,把豪放的英雄弄成猥瑣的小人……是他們慣用的伎倆。總之,是反著來,怎麼反得痛快怎麼來。